三天两夜的火车,加上罗湖口岸繁琐的过关手续,当陈山河一行四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样品和资料),终于踏出九龙火车站时,一股湿热、混杂着海腥气和汽车尾气的风,扑面而来,瞬间将他们裹挟。
眼前的一切,让来自东北黑土地的四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在亚热带炽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街道上车水马龙,双层巴士、有轨电车、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轿车,汇成一股嘈杂而汹涌的钢铁洪流。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衣着光鲜,各种肤色、语言交织,汇成一幅快节奏的、光怪陆离的都市画卷。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即便是在白天,也闪烁着令人目眩的色彩和繁体字。
郑怀古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崭新的中山装领口,眉头紧锁,花白的眉毛下,眼神里充满了不适应和一丝戒备。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人、如此高的楼、如此喧嚣的世界。石根和李杏枝也看得目瞪口呆,紧紧跟在陈山河身后,生怕走散。只有陈山河,虽然内心同样震撼,但努力保持着镇定,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寻找接站的人。
“雅集堂”派来接站的人很快找到了他们——一位穿着得体、讲着流利普通话的年轻助理阿强。阿强热情地帮他们安置好行李,乘坐一辆黑色轿车,驶向预订的酒店。
车子穿行在狭窄而繁华的街道上,郑怀古一直望着窗外,沉默不语。他看到路边店铺橱窗里陈列着精美的红木家具,但样式、做工与他熟悉的截然不同,更显繁复华丽。他看到工地上高耸的塔吊,听到震耳欲聋的打桩声。这一切,与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那个安静、辽阔、节奏缓慢的双河堡子,形成了天壤之别。
“陈社长,郑师傅,一路辛苦了。”阿强一边开车,一边热情地介绍着沿途风光,“我们先去酒店安顿,梁先生下午会在公司恭候各位。”
下榻的酒店不算顶级,但干净整洁,对于陈山河他们来说,已是前所未见的“洋气”。推开房间门,雪白的床单、锃亮的卫生间、嗡嗡作响的空调,都让石根和李杏枝感到新奇又拘谨。郑怀古则对抽水马桶研究了半天,才在李杏枝小声解释下弄明白用法。
中午,阿强带他们在酒店附近的茶餐厅吃了简单的午餐。面对菜单上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和陌生的菜名,四人有些无所适从。最后在阿强的推荐下,点了叉烧饭、云吞面。食物味道清淡鲜美,但用餐环境的拥挤和快速,还是让他们不太习惯。郑怀古吃得很少,只是慢慢喝着茶,眼神依旧有些飘忽。
下午三点,一行人准时来到位于中环一栋写字楼内的“雅集堂”。公司装修得古色古香又极具现代感,将中式元素与国际审美巧妙融合。前台小姐穿着旗袍,笑容甜美。这一切,都让四人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与“北匠”工坊截然不同的商业氛围和专业水准。
梁先生在他的办公室热情接待了他们。宽大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几件精美的古董文玩,墙上挂着水墨画。梁先生今天换了一身中式盘扣上衣,更显儒雅。
“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梁先生与陈山河、郑怀古等人一一握手,特意在郑怀古面前停留片刻,恭敬地说:“郑师傅,舟车劳顿,辛苦了!您能亲自来,是我们的荣幸!”
郑怀古有些局促地摆了摆手,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不辛苦,梁先生太客气了。”
落座后,秘书端上精致的茶点。寒暄过后,梁先生切入正题:
“陈社长,郑师傅,这次请各位来,一是让你们实地看看香港的市场和环境;二来,也是想更深入地探讨我们双方合作的具体模式。”他打开投影仪(这又让石根和李杏枝瞪大了眼睛),展示了一些国际高端家具市场的趋势数据和一些欧美顶级品牌的画册。
“你们看,”梁先生指着画面,“西方市场对具有东方哲学和手工温度的产品,需求正在上升。但他们对设计、环保、品牌故事的要求极高。‘北匠’的工艺底蕴是独一无二的优势,但在设计语言的现代转化、品牌包装、营销策略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他展示了“雅集堂”为“北匠”初步设计的品牌标识和宣传文案草案,风格简约、高雅,极具国际感。陈山河认真地看着,心里既佩服对方的专业,也感到了巨大的差距。
“我们的设想是,”梁先生继续说,“由‘雅集堂’负责品牌整体策划、国际市场推广和高端渠道建设;‘北匠’则专注于工艺研发和精益生产。我们可以共同成立一个设计小组,融合国际视野和传统技艺,开发一个全新的高端产品系列……”
会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梁先生思路清晰,规划长远,展现出的专业度和国际视野,让陈山河受益匪浅,但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郑怀古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偶尔在梁先生问到具体工艺时,才言简意赅地回答几句,但每句话都切中要害,让梁先生频频点头。
会谈结束,梁先生邀请他们共进晚餐,并安排了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参观香港主要的古董街、高端家具卖场、艺术画廊,甚至包括去深圳刚刚兴起的家具厂参观。
回到酒店,四人聚在陈山河的房间,心情都难以平静。
“我的老天爷,这楼高的,眼晕!”石根揉着脖子。
“梁先生说的那些,听着真厉害,可咱……能跟上吗?”李杏枝有些担忧。
陈山河没说话,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旧川流不息的车灯和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这个城市的繁华、高效和国际化的气息,深深震撼了他,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北匠”要想真正走向世界,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而郑怀古,则独自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久久不语。这个光怪陆离的南方大都市,与他熟悉的黑土地,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带来的那把心爱的凿子,安静地躺在行李箱里,在这个充斥着玻璃、钢铁和霓虹的城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仿佛蕴藏着一种沉默的力量。
初抵香江,震撼与挑战并存。逆袭的路上,见识过真正的海洋,才会更清楚自己这艘小船的位置和方向。真正的考验,明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