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把“葆仁堂诊室”的木牌挂在西厢房门口时,手心里全是汗。牌子是他爹用老槐树桩刻的,字是陈守义写的,笔锋遒劲,倒比他磨的银针还透着股稳当劲儿。“挂歪了挂歪了!”他娘举着扫帚在旁边指挥,“往左挪半寸,对着院里的老槐树,看着顺眼。”
陈砚之笑着挪了挪,刚挂稳,院门口就传来脚步声,是张奶奶挎着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六个刚蒸的白面馒头。“给小先生道喜!”老太太把馒头往诊桌上放,“我那孙子说你今儿开诊室,特意让我早点来占头位——你爷说头个病人得是心善的,我这老婆子最合衬。”
陈砚之赶紧扶她坐下,诊桌是新钉的木板,还带着松木的清香。“奶奶您想看啥?”他拿出脉枕,学着爷爷的样子把手指搭上去,“还是膝盖疼?”
“不光膝盖,”张奶奶叹着气,“这阵子总头晕,早上起来天旋地转的,你爷说是‘气血不足’,让我来扎扎‘百会’穴。”
陈砚之点头,从消毒盒里拿出一寸针:“百会穴在头顶正中间,扎的时候可能有点胀,您别怕。”他先用棉球消毒,手指在穴位上按了按,“就是这儿,对不?”
“对,你爷上次就是按这儿。”张奶奶闭着眼,声音有点发颤。
陈砚之深吸一口气,想起林薇教他的“捻转进针法”,手腕轻轻一转,针尖稳稳刺入。“酸胀不?”
“胀!胀得头皮发麻!”张奶奶的声音亮了些,“跟你爷扎的一个味儿!”
他刚想捻针,院门外又热闹起来,是马大姐扶着她汉子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扛锄头的村民。“小砚子,听说你开诊室了?”马大姐嗓门亮,“我家汉子这腰还没好利索,你再给扎扎——这俩是邻村的,听我说你扎腰神,特意来的。”
诊室里顿时挤满了人,陈砚之赶紧招呼大家坐下,先给马大姐汉子看。那汉子扶着腰直咧嘴:“前儿你给我扎完‘委中’穴,能弯腰了,就是早上起来还发僵。”
陈砚之让他趴在诊床上,手在腰眼上按了按:“气血还没顺透,今儿加个‘大肠俞’。”他拿出两寸针,刚要下针,传呼机突然“嘀嘀”响了,是林薇发来的:“三号诊室第一个病人是个教师,板书太久胳膊抬不起来,我扎了‘肩髃’和‘曲池’,他说酸得直想笑——你那边开锣了?”
陈砚之笑着回:“刚扎完张奶奶的百会,马大姐汉子等着扎腰,诊室挤得像赶集,比你那梧桐树底下热闹。”
县中医院的三号诊室里,林薇刚给那教师起了针。男人试着抬胳膊,惊喜地说:“真能举起来了!林医生,你这针比我贴的膏药厉害多了!”
“回去多活动,别总盯着黑板写,”林薇笑着递过医嘱单,“每天按揉‘肩井’穴三分钟,比扎针还管用。”
送走病人,两个实习生怯生生地凑过来,其中一个个子高的男生问:“林老师,扎‘肩髃’穴真的不用捻转太多?我总怕气不到。”
“气到不在捻转多少,在进针角度,”林薇拿起针灸模型,“你看,针尖要对着肩关节,就像给堵住的水管找对接口,轻轻一捅就通了。”她拿起模拟针,在模型上比划,“就像陈砚之给竹鼠打针,他总说‘找对皮下脂肪层,再使劲也不疼’,道理一样。”
正说着,护士长推门进来:“小林,急诊科转来个病人,说是岔气了,疼得直冒汗,西医查不出啥毛病。”
林薇跟着去急诊室,见个年轻小伙捂着左肋弓哼哼,脸都白了。“刚才搬氧气瓶,猛一使劲就岔气了。”小伙喘着气说,“疼得不敢喘气,像有把刀在里面搅。”
林薇摸了摸他的肋下:“是‘气机阻滞’,扎‘内关’和‘太冲’试试。”她让实习生递过针,“你俩看着,这种急症得‘疾进疾出’,像撒网捕鱼,手快才能捞着鱼。”
银针刺入的瞬间,小伙“哎哟”一声,随即松了口气:“不那么疼了!气顺过来了!”
高个实习生在旁边记笔记,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林老师,这就是您说的‘通经活络’?”
“对,”林薇起针,“就像田里的水沟堵了,得赶紧疏通,不然水憋久了要淹庄稼。”她忽然想起陈砚之的诊室,手机应该响了吧?
葆仁堂的诊室里,陈砚之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日头已经偏西。诊桌上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他拿起一个掰开,夹了块腌萝卜,刚咬一口,手机就响了:“急诊救了个岔气的,实习生看得直瞪眼。你那边头天开诊,累坏了吧?我娘寄的艾草膏用了没?治劳损管用。”
陈砚之笑着回:“累是累,心里舒坦。张奶奶说我扎针比爷爷轻,马大姐汉子能弯腰拾柴了。你寄的艾草膏好用,给病人贴完都说热乎乎的——对了,诊室的窗台上能摆盆薄荷不?你说闻着提神。”
他娘端着晚饭进来,见他对着手机笑,往桌上放了碗鸡蛋羹:“跟小林姑娘说,让她周末回来,我杀只老母鸡,给你俩补补。你爷说你今儿扎的几个案子,都能记进医案了。”
陈砚之刚拿起笔想写医案,院门口又有人喊:“小先生在不?我家娃发烧惊厥,村里医生束手无策!”
他赶紧拎起药箱往外跑,暮色里,“葆仁堂诊室”的木牌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块刚淬过火的银针,透着股破土而出的韧劲儿。
林薇下班时,夕阳正透过梧桐树照进诊室,在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她收拾着针包,见实习生在整理今天的医案,高个男生的本子上写着:“林老师说,扎针如捕鱼,手快不如眼准,眼准不如心稳。”
她忍不住笑了,想起陈砚之磨针时总说的“针要利,心要软”。手机“嘀嘀”响了,是陈砚之发来的:“刚救了个惊厥的娃,扎了‘人中’和‘涌泉’,现在不抽了。我爷说,这是我独立看的第一个急症,比开诊室还值得记——你那边落日好看不?”
林薇抬头望向窗外,夕阳把梧桐叶染成金红色,像葆仁堂院里晒的艾草。她回:“好看,像你诊室木牌上的光。周末回去吃老母鸡,给你带县医院新制的消毒棉,比你用的纱布干净。”
手机安静下来时,诊室里飘着淡淡的艾草香,混着消毒水的清冽,倒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林薇摸着针灸模型上的“合谷”穴,忽然觉得,她和陈砚之就像两根并行的银针,一根扎在乡野的泥土里,一根扎在县城的诊室中,针尾晃着不同的光,却都在往同一个方向使劲——让那些疼痛的、焦灼的,慢慢变成安稳的、暖热的。
夜色漫进诊室时,她把今天的医案放进抽屉,最上面写着:“医者如灯,不必同处一室,能照亮各自的角落,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