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的空气,因昨夜短暂的妖邪侵袭与杀意碰撞,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清冷的月光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通风口斜斜射入的、带着暖意的晨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间里的沉重思虑。
孙悟空靠墙而立,抱臂不语,古铜色的脸庞上线条冷硬,那双恢复锐利的金色眼眸时不时扫过门口,又落回盘膝静坐的陈默身上,焦躁与耐心在他眼中拉锯。
他体内那缕混沌之力不再温顺流转,而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在经脉中无声地奔窜,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渴望撕碎什么的暴戾。昨夜的偷袭与那妖邪最后的挑衅,深深刺激了他骨子里的骄傲。
陈默却仿佛彻底沉静了下来。他双眸微阖,呼吸悠长,如同老僧入定。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指尖在膝上极其缓慢地勾勒着某种玄奥的符文轨迹,并非凝聚力量,而是在进行一种深层的推演与布局。
他在复盘昨夜梦境所见,解析那“玉面狐”傀儡的妖气构成与太初波动的交织方式,更在揣摩国王神魂的状态。强行破除梦境幻术不难,难的是如何不伤及国王本就脆弱的神魂根基,如何能真正“唤醒”他,而非只是粗暴地“打碎”他的美梦,那可能导致更强烈的反弹与执念。
良久,他指尖的动作停下,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冽如寒潭。
“悟空。”
“在!”孙悟空立刻应声,如同绷紧的弓弦。
“稍后随我入宫。”陈默起身,动作舒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非为降妖,只为破妄。无论见到何事,听到何言,未得我信号,不可妄动法力,更不可惊扰圣驾。”
孙悟空眉头拧紧:“那老儿要是还执迷不悟…”
“那便让他‘看’清。”陈默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执念需疏非堵,心魔需解非压。”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却洁净的衣袍,率先向密室外走去。孙悟空虽满心不情愿,却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躁动的力量,迈步跟上。
王总管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等在密道出口,见到二人,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迎上:“仙师,大圣,陛下他…他一早又催问使臣之事,奴才险些拦不住…”
“无妨,引我们去见陛下。”陈默淡淡道。
再入王宫,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笼罩已久的晦暗阴沉之气已消散大半,宫人们脸上也有了生气,但一种新的、古怪的紧张感在空气中蔓延。关于国王要迎娶妖洞夫人的荒唐旨意,显然已在高层中传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惑与不安。
朱紫国王并未在寝宫,而是在一处临水的暖阁中。他已能自行行走,身着常服,面色虽仍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他正对着一幅刚刚画好的美人图出神,画中女子云鬓花颜,身披霞衣,眉目含愁,正是他梦中那般模样。
见到陈默与孙悟空在王总管引领下进来,国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一种固执的热情掩盖,他竟主动起身相迎:“两位仙师来了!可是已卜算清楚?今日可是黄道吉日?使臣可否出发?”
他语速很快,眼神灼灼,仿佛急于得到肯定的答案,来证实自己那荒诞的梦境并非虚妄。
陈默并未回答,目光扫过那幅美人图,平静道:“陛下气色见好,可喜可贺。”
国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陈默会先寒暄,干笑两声:“全赖仙师妙手回春。朕自觉已然大好了,故而…”
“故而便思慕佳人,欲纳新后,以慰深宫寂寞?”陈默接话,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国王强装的热情。
国王脸色微变,有些不自然地道:“仙师此言…朕并非好色,实乃上天托梦,此女与朕缘分天定,更关乎社稷安危…”
“哦?”陈默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国王双眼,“陛下可知,您梦中那位‘真凤’,此刻或许正于獬豸洞中,与那妖王赛太岁同席共饮,商议着如何将陛下这‘真龙’诱入彀中,吞食殆尽?”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国王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白了:“你…仙师休得胡言!朕梦中看得真切!她楚楚可怜,备受欺凌!怎会…”
“梦中之事,岂可尽信?”陈默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震慑心魄的力量,“陛下久病缠身,神魂虚弱,邪祟最易入侵。些许幻术,编织美梦,投其所好,便可令陛下深信不疑,却不知已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不!不可能!”国王激动起来,连连摇头,仿佛要甩掉陈默的话语,“那感觉如此真实!她的哀愁,她的期盼…绝非幻术!”
“真实?”陈默冷笑一声,忽然抬手,指尖不知何时拈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昨夜从密室战斗中截留下的、那粉色妖气的残留,“陛下且看,此乃何物?”
他指尖琉璃光华微闪,那丝妖气被激发,顿时散发出一种靡靡魅惑之意,同时隐隐显化出与画中女子一般无二的虚影,哀婉凄楚。
国王一见,如遭雷击,眼中瞬间爆发出痴迷与惊喜:“是她!就是她!仙师你看!朕没说错…”
话音未落,陈默指尖光华一变,琉璃佛力涌出,如同烈日融雪,瞬间将那妖气虚影净化得无影无踪!
“陛下再看!”陈默厉声道,“此乃昨夜潜入行宫、欲对陛下不利的妖邪所遗之气!其魅惑哀怨之态,与陛下梦中所见,可一般无二?!”
国王猛地后退一步,踉跄着跌坐在椅中,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昨夜…行宫…妖邪…”
“若非我等察觉,稍加阻拦,陛下以为,今日还能安然在此赏画思美吗?”陈默步步紧逼,言辞如刀,“那妖物正是利用陛下对金圣宫娘娘的相思执念,编织幻梦,令陛下沉溺其中,心甘情愿引狼入室!陛下所欲迎娶的,非是救命仙姝,而是索命修罗!非是安邦真凤,而是毁国妖孽!”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国王心上。他身体剧烈颤抖,额角渗出冷汗,眼中痴迷与惊疑疯狂交战。那完美的梦境开始出现裂痕,恐惧的阴影逐渐蔓延。
“不…不会的…你骗朕…”他仍在挣扎,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陈默知火候已到,对孙悟空使了个眼色。
孙悟空早已按捺不住,得了信号,猛地踏前一步,并未动用丝毫法力,只将其在獬豸洞血战、目睹祭坛惨状、乃至最后那太初孽妖恐怖形态的记忆碎片,以最粗暴直接的精神意念,如同洪流般冲击向国王的意识!
没有画面,只有那股最原始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怨毒、冰冷、毁灭的气息!
“啊——!!!”
国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抱头,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整个人蜷缩起来,涕泪横流,瑟瑟发抖。那美好的梦境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撕碎,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陈默适时上前,指尖琉璃佛光温和地点在其眉心,护住他即将崩溃的神魂,沉声道:“陛下!此刻所见,方是獬豸洞真容!陛下所欲往之地,便是此等人间炼狱!陛下所欲迎之人,便是制造此炼狱的妖魔同党!”
真相如同冰水,浇灭了最后的幻想。
国王瘫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口中喃喃:“炼狱…妖魔…骗朕…都在骗朕…” 两行浑浊的泪水滑落,那是信念崩塌后的绝望与后怕。
陈默收起佛力,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陛下此刻清醒否?”
国王失神地点了点头,再无一丝亢奋,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恐惧。
“既然如此,”陈默语气斩钉截铁,“那道旨意,当如何?”
国王颤抖着抬起手,指向桌案:“废…废了它…立刻废了它!王总管!焚毁旨意!任何人不得再提迎娶之事!违令者斩!”
王总管如蒙大赦,连忙上前,一把抓过那卷明黄绢帛,几乎是跑着出去执行。
暖阁内陷入死寂,只剩下国王粗重而后怕的喘息声。
陈默看着失魂落魄的国王,知他心魔虽破,但执念骤去,神魂亦受震荡,需善加引导,否则仍有反复之危。
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和,却带着一种涤荡人心的力量:“陛下,执着于幻影,只会迷失本心,辜负眼前人,更危及社稷黎民。金圣宫娘娘若在天有灵,亦不愿见陛下如此自毁。”
他话语中引动了微弱的佛门梵音,安抚其神魂:“真正的安邦定国,不在虚无缥缈的梦兆,而在陛下清明之智,仁爱之心。朝臣等待陛下裁决国事,百姓期盼陛下带来安康,此方为陛下当下之‘缘’,脚下之‘路’。”
国王呆呆地听着,眼中的恐惧与绝望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梦初醒的茫然,以及一丝久违的、属于君王的责任感。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看向远处井然有序的宫阙,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世界。
沉默了许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仙师…教训的是…是朕…昏聩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眼神虽仍虚弱,却已有了焦点:“传旨…召丞相、太尉…暖阁议事…朕要问问…春耕与边关之事…”
侍立在外的宦官连忙应声而去。
国王看向陈默与孙悟空,深深一揖:“多谢仙师…再次救朕…救朱紫国…”
陈默侧身避过,合十还礼:“分内之事。陛下初愈,仍需静养,国事亦需循序渐进。”
他不再多言,示意孙悟空,转身离去。
走出暖阁,阳光洒满全身。
孙悟空跟在后面,憋了半晌,才闷闷道:“…就这么算了?那背后搞鬼的妖孽…”
陈默脚步未停,目光望向宫墙之外,麒麟山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弧度:
“国王的‘痴梦’已破,‘念想’已断。”
“它的局,已废了一半。”
“接下来…”
“该它尝尝,算计落空后,被顺藤摸瓜的滋味了。”
“走,回密室。”
“这一次,该我们‘卜算’一下,如何去‘拜访’那位…玉面‘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