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是意识重新拼凑起来后,唯一清晰的感觉。
并非尖锐的撕裂痛楚,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骨髓神魂的衰竭与枯槁。仿佛整个生命都被扔进了磨盘,细细地碾磨了千百遍,榨干了最后一丝元气。
陈默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浮了不知多久,才艰难地抓住了一丝锚点——那是眉心处一点微弱却顽强的温热,是暗金琉璃印记残存的力量,也是玄奘法师最后那道守护神通散去后,留下的一丝慈悲回响。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破败土地庙那熟悉而低矮的、布满蛛网的屋顶。身下是粗糙的、带着霉味的干草,身上盖着一件不知从哪找来的、打满补丁却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还有……烤红薯的微弱焦香?
他试图移动一下,却引来全身针扎般的刺痛和极致的虚弱感,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内视之下,识海一片狼藉,琉璃心焰黯淡得只剩一点火星,光河彻底干涸,星辰碎屑沉寂。琉璃混沌龙心体更是布满了无数细微的裂痕,之前强行引动法则、引爆祭坛的反噬,几乎彻底摧毁了这具涅盘重铸的躯壳。
他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轻微的鼾声从旁边传来。
陈默艰难地转过头,看到孙悟空就蜷缩在离他不远的墙角。
猴子的情况看起来同样糟糕。身上的绷带换过了,依旧渗出暗金的血迹。他睡得很沉,眉头却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依旧与什么可怕的东西搏斗。一只手无意识地捂在眉心那道焦黑的裂缝上,那裂缝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一些,不再散发危险的波动,但依旧狰狞可怖。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一根烧火棍,仿佛那是他的金箍棒。
他的睡姿充满了警惕,如同受伤后舔舐伤口的野兽,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守护的姿态。庙门口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啃干净的动物骨头和果核,显然在他昏迷期间,是这只同样重伤的猴子在想办法觅食,守着这方寸之地。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陈默心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兄弟的感激,更有无边的疲惫与沉重。
獬豸洞中的惨烈景象再次浮现脑海:赛太岁的绝望自爆与最终被夺舍、太初意志那冰冷漠然的恐怖、祭坛血池引爆时毁天灭地的能量风暴、自己毅然赴死般的冲击、还有悟空最后那石破天惊的混沌归墟劫光……
赢了……吗?
代价太大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牵动了肺部的伤势,引起一阵低沉的咳嗽。
咳嗽声惊醒了孙悟空。
猴子猛地睁开眼,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戾金芒,如同受惊的猛兽,攥紧烧火棍就要跳起!但当他看清是陈默醒来,那骇人的光芒又迅速褪去,变回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嗬嗬声,似乎想说话,却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
他笨拙地爬起来,走到墙角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旁,灶台里还有微弱的余烬。他拿起一根树枝,从灰烬里扒拉出两个烤得焦黑、却散发着温热和香气的小红薯,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个稍大些的递给陈默。
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猴子的笨拙,却异常认真。
陈默看着他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的手,看着那双虽然依旧残留暴戾却努力表达善意的眼睛,心中微暖。他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接过那滚烫的红薯,轻声道:“谢了,悟空。”
孙悟空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龇了龇牙,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自己也拿起另一个红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显然饿极了。
两人就在这破败的土地庙里,默默地吃着这最简单的食物。温热的薯肉下肚,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气。
吃完东西,孙悟空又比划着,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盛着清水。他示意陈默喝下,又指了指旁边一堆捣烂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草药渣滓,示意那是给陈默换的药。
陈默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许多伤口都被重新处理过,敷上了新的草药。手法粗糙,甚至有些地方绑得歪歪扭扭,但显然用了心。
是这猴子做的?他很难想象孙悟空那双挥舞金箍棒、搅动乾坤的手,是如何笨拙地捣药、敷伤、包扎的。
“你……帮我换的药?” 陈默有些惊讶。
孙悟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没受伤的那边),然后指了指庙外,又做了个挖掘和捶打的动作,示意这些草药和清水都是他从外面找来的。
陈默心中更暖。他知道,以悟空现在的情况,外出寻找这些东西要冒多大的风险,又要耗费多少本就不多的气力。
“辛苦你了。” 他轻声道。
孙悟空摆摆手,示意不值一提,然后便靠着墙壁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尝试调息。但他体内的力量依旧混乱,气息起伏不定,眉头很快又紧紧锁起,显然恢复得极其艰难。
陈默也闭上眼,尝试引导那一点微弱的琉璃心焰,修复破损的身体和识海。但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这一次的损伤实在太重了,几乎动摇了根本。没有外力的帮助,单靠自身恢复,恐怕需要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朱紫国的诅咒虽因九幽道人伏诛和太初意志退却而缓解,但国王神魂的损伤、国运的亏空,仍需解决。更重要的是,太初之主的阴影并未散去,那最后看向虚空的眼神,如同悬顶之剑。师父玄奘虽法身初成,但远在碧波潭底,情况未知。西行之路,更是漫长……
一种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
就在陈默心情沉重之际——
忽然,他眉心那点暗金琉璃印记,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热起来。
并非警示,而是一种温和的、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温热。同时,一段清晰而宁静的意念,如同清澈的溪流,跨越了遥远的空间,缓缓流入他枯竭的识海。
是玄奘法师!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宏正平和的诵经声在心中响起,带着一种历经劫波、明心见性后的通透与慈悲。
随着这诵经声,陈默仿佛“看”到了——在万丈潭底,无尽黑暗与污浊的包裹中,一尊通体琉璃、宝相庄严的法身正盘膝而坐,周身散发着温和而坚韧的七彩佛光,将周围的淤泥怨气都涤荡开来,化为一片清净之地。正是玄奘法师重塑圆满的法身!
玄奘法师似乎通过两人之间那奇妙的灵魂联系和眉心印记,感应到了陈默的状态和心中的迷茫。
那流入识海的意念并未包含具体的信息或力量传输(因为距离太远,且玄奘初成法身,亦需稳固),而是一种更珍贵的东西——感悟与指引。
是玄奘法师在重塑法身过程中,对《菩提琉璃心经》更深层次的领悟,对“尘埃”与“明镜”、“混沌”与“琉璃”之间辩证关系的亲身体证。
“……心若蒙尘,力愈强,障愈深。心若澄澈,纵在尘埃,亦生般若……”
“……汝之伤,非仅在身,更在心。强引法则,近乎道崩,非因其力不足,乃因心未至‘空’境,徒具其形,反噬自身……”
“……见力量,亦见力量之缚。见慈悲,亦见慈悲之执。放下方能拿起,空寂方能充盈……”
“……红尘万丈,是劫亦是炉。破后而立,非仅力之增长,更是心之证悟……”
一句句蕴含着无上智慧的真言,如同温柔的刻刀,一点点雕琢着陈默因重伤和焦虑而蒙尘的心灵。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伤势难以恢复的真正关键——不仅仅是力量耗尽、身体破损,更是在獬豸洞最后时刻,为了破局,他强行引动了远超自身当前心境所能驾驭的法则之力,虽然成功,却也导致了自身“道”的轻微崩裂,留下了难以愈合的“道伤”。这需要心的领悟与修复,而非单纯的能量积累。
玄奘法师的感悟,如同在他黑暗的识海中点亮了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路。让他意识到,这段被迫停滞的、在尘泥中挣扎的时光,或许并非完全是坏事,而是一场对心灵的淬炼和沉淀。
“……麒麟非瑞,心猿非恶。朱紫之劫,非止一国。邪影深藏,非力可尽除。然,一念慈悲,可化戾气;一点真性,可照迷途……”
玄奘的意念最后传递来一丝模糊的预感,似乎指向朱紫国都城中还隐藏着未尽的因果,可能与那“麒麟”的象征有关,叮嘱他们恢复些许后,还需了结此间事宜,方能真正解脱。
随着意念的流淌,陈默眉心那暗金琉璃印记散发出的温热渐渐平息。玄奘法师的隔空传讯显然也消耗不小,联系缓缓减弱。
但陈默的心,却已然不同。
他眼中的迷茫和沉重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洗礼后的平静与坚定。他不再急于恢复力量,而是开始细细体悟玄奘传递来的那些话语,尝试用一颗更“空”更“静”的心,去感受自身的伤势,去引导那微弱的琉璃心焰。
奇迹般的,当他不再执着于“修复”,而是沉浸在“感悟”中时,那原本停滞不前的恢复过程,竟然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扎实的速度重新开始了!虽然依旧很慢,但裂痕的弥合、心焰的壮大,都带上了一种圆融的意味。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破庙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远处村落有炊烟袅袅升起,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孩子嬉闹的声音,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
这一切,与獬豸洞中的恐怖毁灭仿佛是两个世界。
孙悟空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看向陈默。他发现陈默的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反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光亮?
陈默对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慢慢来,不急了。师父安好,还指点了我们。先把伤养好,然后……这朱紫国的事,还没完。”
孙悟空似懂非懂,但他能感觉到陈默心态的变化,那焦躁不安的情绪也似乎被抚平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他的调息似乎也变得平稳了一些。
破庙之外,尘世喧嚣;破庙之内,两人一猴,重伤相依。
没有轰轰烈烈的修炼,没有灵丹妙药的滋补,只有最粗粝的食物,最简陋的草药,和最缓慢的呼吸。
但在尘埃与寂静之中,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正在悄然孕育、生长。
那或许不是力量的急速恢复,而是一颗历经磨难、褪去浮华、逐渐贴近本真的——菩提心。
远在碧波潭底的玄奘法身,似乎感应到了这一切,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慈悲而欣慰的弧度,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周身佛光愈发温润内敛。
他知道,他的弟子,正在经历一场至关重要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心证”。
而朱紫国都城内,某处深宅大院之中,一盏绘制着麒麟踏云图案的灯笼,悄然亮起,灯光幽微,仿佛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