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轻轻洒在断墙上,碎石和焦土铺满的废墟泛着淡淡的金光。刘斌靠在一块已经凉透的焦黑石头上,仿佛连它都耗尽了昨夜战火留下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慢慢抬起手,指尖蹭过干裂的嘴唇,动作很轻,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不是安睡的梦,而是被血与火反复灼烧的记忆。
他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可眼神却异常清醒。昨晚那场战斗,像刀刻一样印在心里。他记得炮火撕裂天空的声音,记得战友倒下前死死抓着他衣角的手,记得自己挥刀砍断敌旗时肩上传来的剧痛。但最清晰的画面,是那支插在残破战旗上的断箭,箭尾刻着两个字:“归宁”。
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也是很多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风掠过断墙,卷起一缕尘烟。刘斌闭了闭眼,喉头动了动,把喉咙里的血腥味咽了下去。他已经三天没真正睡过觉了,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全靠一口气撑着不倒。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沉稳而克制。裴照走了过来,战甲上全是灰尘,肩膀还沾着灰烬。他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把一件披风搭在刘斌肩上,然后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那一按很轻,却像一股暖流,悄悄渗进冰冷的身体。
“医帐又派人来了。”裴照低声说,声音沙哑,“说你再不回去躺着,他们就要抬担架来接你。”
刘斌摇了摇头,用手撑住墙面,一点一点站起来。膝盖发软,脚底像踩在棉花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中。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两步,站稳了。
“担架留着吧。”他说,声音嘶哑却不容拒绝,“等我真的倒下了,再用。”
说完,他一步步朝指挥帐走去。路过一堆坍塌的营房时,几个士兵正蹲在瓦砾间翻找药箱。其中一人猛地掀开木箱盖子,脸色变了。
“就剩三瓶止血散?”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前线还有二十多个重伤员等着换药!谁把库存挪了?”
另一个士兵抱着箱子后退,语气冷硬:“这是登记过的储备,不能动。没有命令,谁也不能乱拿。”
“登记?”那人猛地站起来,眼里全是怒火,“昨天谁冲在最前面?是我们!现在人还躺在地上流血,你们在这儿念条文?规矩比命还重要?”
争吵声不大,但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刘斌的脚步顿了一下,背影僵了一瞬,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抿紧唇,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这不是第一次。
三年的拉锯战打下来,资源紧张、信息混乱、管理分散,每一次胜利背后,都有看不见的裂缝在悄悄蔓延。如今仗打完了,这些裂缝却开始张口咬人。
指挥帐内光线昏暗,油灯摇晃,映出墙上挂着的作战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进攻路线和伤亡区域。沈墨坐在角落的操作台前,十指飞快敲击键盘,屏幕上数据不断刷新。她扎着简单的马尾,额头沁着细汗,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
林砚秋靠在门边,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她本该在医帐休息,却坚持到场。看到刘斌进来,她微微点头,没说话。
“清点结果出来了。”沈墨终于抬头,声音冷静,“十七个补给点,三成物资没按规定分配。有两支非主力部队囤积了超过配额五倍的药品和口粮,全都打着‘战略储备’的名义。”
刘斌在主位坐下,老旧的木椅发出一声轻响。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物资清单,纸页边缘有些发黑,像是被火烧过。他想起昨夜那支断箭,插在残旗里,迎着朝阳。那一刻,他曾以为一切值得。
“谁报的?”他问。
“东线七营的队长,刚闹完,被裴照拦住了。”沈墨顿了顿,“他说,要是上面不管,他们自己动手拿。”
帐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灯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林砚秋轻声开口:“我能理解他。昨夜我们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不是为了今天抢药瓶才活下来的。”
刘斌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清单上的一个名字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个签名——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人心寒。他曾亲手提拔这个人,信任他稳重可靠。可现在,这个名字竟出现在非法调拨记录里。
“查所有台账。”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楚分明,“三日内,我要看到每一笔进出记录,包括时间、经手人、审批流程、运输路径。少一条,我就追到底。”
沈墨点头,立刻输入指令,启动全面审计程序。
“另外,”刘斌看向裴照,“你亲自带队去查后勤调度链,从仓库到分发点,一环都不能漏。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裴照应了一声,转身就走,步伐坚定。
林砚秋犹豫了一下,小声劝道:“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养伤。医生说你肺部有积血,再拖下去可能会感染。”
“伤会好。”刘斌抬眼,目光如铁,“可信任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会议结束后,刘斌没走。他让勤务兵搬来几只木箱,里面全是战后交接的文件——作战日志、人事档案、通讯记录、物资调令……厚厚一堆,像山一样。
他一张张翻看,手指划过那些名字、编号、签章,动作机械却认真。
外面天色渐暗,寒风穿帐而入。勤务兵进来点了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疲惫的身影。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一份调令静静躺在箱底,纸面整洁,印章清晰。内容写着:某支后方部队以“战略储备”名义申请两千单位能量晶核,用于“紧急预案”,审批人签名潦草,但印章是真的。
他认得那个章。
诗盟内部事务组副主管——陈维舟。这人昨天还在庆功宴上敬他酒,说得情真意切,说愿为大局鞠躬尽瘁。
可这笔调令,根本不在战备计划里。更奇怪的是,申请时间是决战前六小时,正是全线压上的关键时刻。两千单位能量晶核,足够支撑一支万人部队连续作战三天。如果当时被截留,后果不堪设想。
刘斌盯着那份文件,指尖微微发抖。不是愤怒,而是彻骨的冷。
原来在决战之前,裂痕就已经埋下了。
正想细看,帐外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是沈墨和林砚秋。
“现在不是扩张的时候。”沈墨语气急了些,“系统刚瘫痪,核心数据库还没恢复备份,万一再出问题,连反击的根基都没了。”
“可人心散了。”林砚秋声音轻,却更沉重,“比系统崩溃更难修。有人已经开始议论,说刘斌不肯登台,是不是不想管事了。甚至有人说,这场胜仗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别人都是陪衬。”
“他不是不管,他是……”沈墨想解释。
“我知道他不是。”林砚秋打断她,“可别人不知道。胜利来得太快,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争功劳、划地盘了。有人已经开始私下联络周边势力,谈合并条件。”
脚步声渐渐远去。
帐内,刘斌仍坐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调令。灯光晃了一下,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慢慢把纸放回箱子里,合上盖子,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他去了医帐。
不是为自己。他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伤员。有的闭着眼,呼吸微弱;有的蜷在角落,怀里抱着破损的兵符,嘴里喃喃念着家乡的名字。空气里混着药水和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年轻士兵正往嘴里塞半块干粮,见他进来,慌忙想藏起来,动作笨拙得像个孩子。
刘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
“吃得下就好。”他说。
那士兵红了眼眶,声音哽咽:“我兄弟……没挺过来。临走前说,打赢了要回家种田,娶媳妇,生娃。我答应他,替他活着。”
刘斌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了。
中午,裴照带回第一批核查结果。
“三处仓库账目对不上,尤其是药品流向。”他递上报告,“有个负责人说‘临时调配’,但没有备案。而且,部分高优先级药品被转移到了非战斗区的私人医疗站。”
刘斌翻开第一页,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仲平,后勤调度科主管,曾是他一手提拔的老部下。
“这个人,”他问,“是谁推荐进后勤组的?”
“诗盟北区代表提的。”裴照皱眉,“说是老资历,懂规矩,做事稳妥。”
“规矩?”刘斌冷笑,声音冷得像冰,“昨夜多少人躺在地上等药,这就是他们的规矩?”
裴照沉默。
“还有件事。”他低声说,“刚才有人传话,说部分诗盟成员今晚要开会,讨论下一步行动方向。一派主张立即整合周边势力,扩大控制范围;另一派坚持先稳内部,重建体系。”
“吵起来了?”
“差一点。林砚秋在场,劝住了。但她也说了句很重的话——‘如果我们自己先乱了,赢下的江山也不过是一堆废墟。’”
刘斌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
他知道,仗打完了,但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晚上,他没去参会。而是独自坐在指挥帐里,面前堆满了人事档案。他一条条看,记下每一个可疑的关联、每一次异常调动、每一份未经报备的晋升令。他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道红线,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灯油快烧尽时,沈墨推门进来,脸色凝重。
“我刚恢复了一段加密通讯记录。”她把平板放在桌上,声音低沉,“是战前四十八小时,有人向后勤组发送过一批异常指令,涉及大规模物资转移,包括能量晶核、抗生素、战术模块。”
刘斌盯着屏幕,瞳孔微微收缩。
“发信人呢?”
“伪装得很深,跳转了七个节点,但我做了逆向溯源。”沈墨顿了顿,“Ip最终指向……诗盟内部网络节点。”
“哪个节点?”
她没立刻回答,看着他,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忍。
“是你上次签字批准增设的那个中转服务器。”她说,“权限很高,目前由事务组代管。而访问日志显示,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有三次未经授权的远程接入记录。”
帐内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爆裂的声音。
刘斌慢慢坐直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道裂痕——那是三个月前一次爆炸震出的,一直没修。
原来如此。
那个他曾以为能提升效率、加强协同的中转服务器,竟成了蛀虫藏身的暗道。而审批权,是他亲手交出去的。
他想起陈维舟在庆功宴上的笑容,想起那些深夜加班整理数据的同事,想起战场上为一口药剂拼死冲锋的士兵。
他们用命守下来的,不该变成一场争利的游戏。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
外面夜色浓重,庆祝的烟火早已熄灭,只剩下零星火堆还在燃烧。几个士兵围坐着,没人说话,气氛冷得像霜。远处,一面残破的战旗挂在高杆上,风吹过,哗啦作响,仿佛仍在呐喊。
他想起昨夜那声琴响——战前最后一刻,有人在废墟上弹了一曲《归宁》。曲未成,炮火已至。
他也想起无数没有名字的人。他们没有留下遗言,没有墓碑,甚至连尸首都未能收殓。
可他们的血,不该白流。
他转身回到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命令纸上写下三个字:
查到底。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
“无论是谁。”
他将纸折好,放进信封,封口盖上自己的私印。然后唤来勤务兵,低声交代:“明天一早,把这个交给沈墨。另外,通知各营主官,三日后召开全体军事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整顿纪律,重建秩序。”
勤务兵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他一人。他脱下披风,整了整衣领,重新坐回桌前,翻开下一本档案。
窗外,东方微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乌云正在聚集。风雨欲来,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躲在阴影里,偷走属于战士们的尊严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