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那点孤光熄灭的瞬间,密堂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刘斌的左眼金纹猛地一缩,像被针扎进识海。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某种古老锁链断裂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又似在颅骨内炸开。十七年来,他第一次感到那道刻在魂上的禁制——“诏印”——竟微微震颤,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扰。
断笔灰从指缝簌簌滑落,落在石台上,自行聚成一道与空中诗波共振频率完全相反的扭曲波纹。 不是回响,是吞噬——有人正用他的诗,反向追踪他们的魂。灰烬如活物般蠕动,勾勒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嘴唇微张,无声地吐出一句早已失传的古调:“诗归诏令,万口同声。”
刘斌瞳孔骤缩。那是诏狱初立时的誓词,只有死人才该记得。
“来了。”他低声道,声音没落地,天穹就裂了。
不是雷,是音。一道青灰色的光柱从地平线尽头拔起,直贯夜空,像一只巨眼缓缓睁开。诏眼醒了。那不是自然之光,而是由千万首被篡改的诗句熔炼而成的审判之瞳,每一缕光丝都缠绕着被扭曲的诗魂,嘶鸣着,哀嚎着,却无法挣脱。
光柱中浮出无数诗句,皆是诗盟成员写过的句子,被篡改、倒置、重组,化作镇魂咒,轰然砸下。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成了“山崩月蚀,魂沉骨腐”;
“春风又绿江南岸”——翻作“春风吹骨江南岸,绿尽人亡”;
最刺目的,是他自己十年前写下的《夜行》残句:“我踏星河归故里”,如今被倒悬成:“故里焚星踏我归”,字字如刀,直插识海。
堂前十二诗碑齐震,碑文崩裂。青石剥落处,浮现出历代诗宗的面容,皆痛苦扭曲,似在无声呐喊。几个刚觉醒的诗人耳鼻溢血,跪倒在地,识海被强行撕开,自己的诗反噬自身。有个少年诗人猛然抱住头嘶吼:“别念了!那是我的诗——不是你的刀!”他眼角裂开,血泪中竟浮出一行小字:“静言归命,诗魂入诏”,那是他三日前写下的第一首诗,如今却被抽离、炼化,成了镇压自己的刑具。
刘斌一步踏前,断笔横在胸前。那支笔早已无锋,笔杆焦黑,是他当年从诏狱血池中爬出时,咬碎半颗牙齿嵌进去的残骨所制。他没抬头,只将舌尖咬破,一口精血喷在笔尖。血珠悬空不落,被左眼金纹牵引,凝成四个字——诗不为诏!
那四字悬于空中,金光流转,竟引动密堂地底残存的诗脉共鸣。石台裂开细纹,幽青的光如蛇游走,缠上断笔。
笔锋一划,四字炸开,化作青焰长河逆冲天际,撞向那道光柱。两股诗波相击,空中爆出血雾般的墨点,像是千百首被焚毁的诗在临死前吐出的残骸。有字迹在火中挣扎:“我欲乘风归去……”、“人生得意须尽欢……”、“此心安处是吾乡……”——皆是曾照亮过人间的句子,如今在诏眼的炼化下,化为灰烬。
诏眼光柱晃了晃,裂出蛛网纹。原本以为击退光柱,却不想新状况又起。 可下一瞬,九道黑影从光中浮出,悬浮半空,呈环形围住密堂。那是九颗头颅的虚影,眼窝漆黑,嘴角凝墨,正是诏狱中被献祭的诗宗。他们曾是诗道的巅峰,却被诏令以“诗心悖逆”为由,剜魂炼咒,永世镇压。如今,他们的魂被炼成音咒的引子,成了诏眼的耳目。
他们齐声开口,吟的是一首谁都没听过的镇魂诗,音节古涩,每吐一字,地面就裂一道缝。
“静言……归命……魂锁……诗灭……”
声如铁链拖地,字字入骨。诗盟众人双膝发软,识海如遭铁钳绞拧。有人开始无意识地重复:“静言归命……静言归命……”嘴角流出黑血,那是诗感被抽离的征兆——一旦彻底失诗,人便成空壳,只余一具听诏的躯壳。
刘斌冷笑。
他闭眼,识海翻涌,十七岁在诏狱深处写下的《逆骨行》残诗突然自燃。那时他剜去半魂,跪在血池,双手残废,只能用断指在墙上刻下前四句。血混着墨,字字如刀,刻进石,也刻进命。
如今,第五句自己浮现:“宁碎不降,诗刃破天!”
青焰长河骤然凝形,化作一柄巨剑,剑身刻满古今反诗之名——
“我命由我不由天”、“笔底惊雷鬼神愁”、“一诗焚尽帝王家”、“不跪王权不拜诏”、“诗在人在诗不亡”……
每一句都是一道裂痕,每一道裂痕都燃着不灭的火。那是千百年来,所有被镇压、被焚毁、被遗忘的诗句残魂,此刻因“逆”字共鸣,聚火成兵。
他抬手,剑落。
巨剑劈下,九首齐颤。其中一颗头颅猛然睁眼,墨泪滴落,在地面化作一行小字:“救我……在眼底……”字迹未干,已被后续音波震碎。可那一瞬的清明,已被刘斌收入识海——那不是求救,是坐标。诏眼的核心,藏在“眼底”,那是诗魂被囚的牢笼。
九首吟诵戛然而止,光柱剧烈震荡。诏眼闭了又睁,像是被刺痛的瞳孔,透出一丝混乱。可敌人没停。
地底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是无数根诗脉被强行截断。密堂四周的石柱开始发黑,那是诗力枯竭的征兆。诗碑光芒渐弱,觉醒的光点一个个熄灭。有人惊吼:“地脉断了!我们撑不了半柱香!”话音未落,一块诗碑轰然倒塌,碎石中飞出一道残魂,嘶喊着:“我的诗……还在我心里……别让它死……”随即消散。
刘斌单膝跪地,断笔插入石心。
他能感觉到,地底残存的诗脉像垂死的蛇,蜷缩着,几乎不动。但他体内的“逆火”还在烧,那是被残印炼化的反噬之力,是诗魂与肉身融合后生成的本源之火。七年前,他吞下最后一块“逆印”碎片,从此血是墨,骨是笔,心是诗炉。
他以身为桥,将逆火顺着断笔导入地脉。
血从他七窍渗出,滴在石上,瞬间蒸发成墨雾。左臂“行者”印记裂开,黑血涌出,血中浮出半句残诗:“……火不熄,人已非……”笔迹熟悉,却是他从未写过的句子。那是他死去的师父,在临终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被封在血契中,如今因逆火共鸣,自行浮现。
他不管。
他只将断笔高举,嘶吼出声:“诗不灭,火不熄——同燃诗!”
这一声,不是传令,是召唤。是点燃所有未熄之火的号角。
密堂残存的诗碑轰然共鸣,碑文自动重组,浮出一个巨大的“逆”字。那字如活物,缓缓升空,化作一道青光,射向四野。
江南水乡,盲诗人指尖再断一弦,琴声戛然而止。他忽然抬头,无神的眼中闪过一丝光,无意识念出:“孤城不闭,诗刃未折。”
西北荒漠,斗笠诗人猛然抬头,残卷上墨迹翻腾,浮出同一句诗,随即整卷自燃,火中浮现出他年轻时写下的所有诗句,如蝶飞升。
东海孤岛,古寺钟响,无人敲,却自鸣三声。钟声化诗,传遍海域。
岭南古村,一位老妇在灶前低语,锅中米汤沸腾,竟浮出诗句:“火种不灭,诗魂不降。”
北境雪原,一队游吟诗人围火而坐,忽然齐声高唱:“宁碎不降,诗刃破天!”
光点重新亮起。
不是散落,是连成网。几十道诗魂共振,化作火流,顺着地脉反冲诏眼。那不是攻击,是归流——所有被压制的诗,终于找到了源头。
天空裂开一道缝隙。
就在刘斌全力对抗伪诗波时,突然一阵风从裂缝中灌下,带着远古的墨香,混着铁锈与血的气息。 那声音像锈刀刮骨,却让刘斌浑身一震。那是他师父的声音,二十年前在诏狱门前,被活埋于诗墙之下的老人。他曾说:“若有一天,你听见风里有诗,那便是我们回来了。”
他来不及细想,诏眼猛然爆开一道强光,一道诗波横扫而来,竟是以“同燃诗”为模板,反向重构——“皆归诏令,诗火为奴”。伪诗!伪令!伪火!那是对“同燃”的亵渎,是对诗魂最恶毒的模仿。
刘斌横笔当盾,青焰凝墙,硬接一击。冲击波炸开,他喉头一甜,血喷在断笔上,却笑出声。
“想用我的火,烧我的人?”他抹去嘴角血,眼中金纹暴涨,“你不懂——诗魂认主。它们只听一个声音,只认一个名字。”
他猛地将断笔插入自己心口。
不是真刺,是引。那是“逆祭”之术,以己身为祭坛,召诗魂归位。刹那间,识海炸开,诗魂离体,化作青焰人形,与他并肩而立。那影子没有脸,却有他的姿态,他的痛,他的怒。
两者对视一瞬,同时抬手,共执断笔。
笔尖点地,一道逆向诗纹蔓延,直追地底被截断的诗脉。所过之处,黑化的石柱重新泛出青光,像是死去的河床重新涌出活水。诗碑一块块亮起,碑文重组,浮现出历代诗宗的真名,如列阵迎敌。
诏眼剧烈收缩,光柱开始扭曲。
九首虚影发出非人的嘶吼,其中一颗头颅的眼皮再次颤动,墨泪成线,滴落成字:“破眼三刻,魂锁将启。”那是最后的警示,也是最后的希望。
刘斌瞳孔一缩。
他还未开口,天际骤然传来一声巨响——
西北方向,一道青色诗柱冲天而起,与密堂遥相呼应。那不是回应,是主动出击。诗柱中浮出一行大字,笔迹苍劲如刀刻,带着风沙与血的重量:
“孤城不闭,诗刃未折——我等你二十年了。”
那是西北孤城最后的守诗人,二十年前在诏军围城之夜,以自身为引,点燃整座城的诗魂,化作一道不灭的诗墙。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他的诗,从未熄灭。
话音未落,那诗柱猛然转向,直指诏眼。
两股诗力夹击,诏眼发出刺耳的尖鸣,像是金属被强行撕裂。光柱崩塌,九首虚影接连炸碎,只剩最后一颗头颅悬在空中,墨泪流尽,眼窝空洞,却仍死死“望”着刘斌。它张了张嘴,无声地吐出三个字——“快走”。
刘斌抬手,断笔指向天际。
青焰人形随他动作,同时出剑。
双影合一,诗火如瀑,轰然撞向诏眼核心。
天空裂得更深。
那道缝隙中,倒悬的青铜巨狱缓缓转动,一扇锈迹斑斑的门,正从门缝渗出青光。门上隐约可见一个“逆”字,与他当年在青铜门前血书的一模一样。门后,是无数被锁的诗魂,是千年的沉默,是万首未完成的诗。
风更大了。
刘斌的断笔尖上,一滴血缓缓滑落,砸在石台上,晕开成一个点。
那滴血突然动了。
它蠕动着,爬行着,沿着石纹蜿蜒而上,竟在石面写下一行小字:
“门后,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