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像有生命似的在动,丝丝缕缕从门缝渗出来,就像有个古老的东西在黑暗里呼吸。这光和日月的光不一样,也不像灯火那么温暖,带着股阴冷的生气,一明一灭的,好像在偷偷看。刘斌站在门前,呼吸一下子停了一下。他低头看胸口,玉牌烫得厉害,那不是一般的热,是一种透到骨头里的疼,就像有好多冰锥顺着肋骨缝往心脏扎。他咬着牙,额头上冒出冷汗,可脚没停,一步迈进了门缝。
“咔。”
门在他身后悄悄关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了。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无边的灰白色,脚下空空的,就像踩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他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往下掉,那种失重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可就在他往下掉的时候,影子从脚底分开,往斜上方飘去,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悬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他。
紧接着,影子抖了一下,手臂使劲一拉,一股很大的力气从虚空中把他往前拽。刘斌一个趔趄,往前晃了半步,左手本能地往旁边一撑,手指碰到湿冷的石头,石头又粗糙又潮湿,有股地下深处的霉味。他猛地回头,门没了,身后只有一堵突然出现的石壁,上面全是青苔,水珠顺着石缝慢慢往下流。
而他的影子,贴在那石壁上,慢慢转过头。
脸是他的脸,可眼神陌生得让人发冷。影子的嘴动了动,没声音,可刘斌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直接钻进脑子里,带着一股铁锈味:
“你不是来试炼的。”
他心里一震,下意识地抓紧胸前的玉牌,把它贴在眉心。玉牌猛地一震,疼得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刺痛直冲脑门。他闭上眼睛,小声念出那句口诀,声音轻得快被空气盖住了:
“我影即我心。”
话音刚落,影子的动作慢了半拍,抬起来的手指微微发抖,就像视频卡顿了一样。刘斌眼睛一缩,果然,这影子不是他自己。
他忽然往左跨了一步。
影子犹豫了一下才动,动作很不流畅,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着。刘斌嘴角微微上扬,立刻往右转,动作很快。影子反应不过来,扑了个空,整个黑影狠狠地撞在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没有传开,好像被石壁吸进去了。影子一下子扭曲、塌下去,像一滩被踩碎的墨汁,慢慢滑落,渗进石缝,不见了。
前方,一条窄窄的通道慢慢出现。
地面铺着碎石,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每一步都踩在死一样的梦里。两边的石壁慢慢合拢,形成一条又深又窄的道,头顶没有光,却有淡淡的青芒从石缝里透出来,就像有个睡着的东西在呼吸。道边有烧焦的碎片,黑里带紫,边缘卷起来像枯叶。刘斌蹲下,捡起一片,手指摸过上面的纹路,是紫玉。玉面本来应该有完整的“验真”印,可现在只剩半道倒印,纹路被火烧得歪歪扭扭,好像有人故意把印记毁了。
他认得这玉。
上一章,那个紫衣青年,临死前胸前碎掉的,就是这块玉。他当时被一道金纹勒住脖子,七窍流血,最后一刻还在喊:“我不是叛徒!”可没人听。诗盟的火刑柱上,他连灰都没留下。
刘斌默默地把碎片塞进袖口,贴着皮肤藏好。他知道,这不是巧合。这是线索,是控诉,是死人留下的证据。
他接着往前走,脚步放得很轻,好像怕吵醒睡着的冤魂。
没多久,前方出现第一块碑。
石碑不高,全是黑色的,表面全是裂纹,就像被雷劈了很多次。刘斌站在碑前,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他又紧张又好奇,这些碑,到底封着什么?他慢慢伸出手,手指轻轻碰到碑面。
一下子,一股刺骨的冷顺着手指直冲脑门,眼前突然一片雪白。
——风雪很大,天地都是白的。一个穿青衫的诗人站在雪地中间,手里拿着一卷诗稿。他嘴唇动了动,念出一句诗,声音很清朗。可诗句念完,天地一下子变了,狂风卷着雪像刀一样,诗稿自己烧起来,火焰是幽蓝色的,却没烧到他手指。诗人笑了,仰着头大笑,笑声穿过风雪,好像在嘲笑命运。 可是笑声还没落,一道金光从天上下来,像锁链一样把他钉在原地。他的身体开始风化,皮肤裂开,肉像沙子一样掉下来,最后变成一尊破石像。只有喉咙里还卡着最后一句诗,含含糊糊地喊着:“吾诗……当传……”
画面一下子没了。
刘斌猛地把手抽回来,手指上结了一层薄霜,冷到骨子里。他大口喘气,胸口一起一伏,冷汗湿透了后背。抬头再看碑上,刻着两个字:谢无咎。 旁边小字出现:“诗成焚身,魂禁诗囚碑”。
他愣住了,好久没动。诗成焚身?不是说诗能通天,能感动鬼神吗?为什么这个人因为诗死了,还被关在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步走向第二块碑。
第二碑,是个女诗人,叫“柳知寒”。她写诗的时候一直在流泪,诗写完那天,眼泪流干就死了,魂魄被封在碑里,永远念同一首哀伤的诗。 第三碑,老儒生“周明远”,因为一句讽刺朝政的诗被剥皮剔骨,死后诗稿成了灰,魂魄却被困在碑里,天天重复剥皮的痛苦。 第四碑,少年才子“陆清辞”,诗写得特别好,却被说“言辞叛逆”,活活饿死在诗狱里,碑里的魂影瘦骨嶙峋,啃着自己的手指。 第五碑,异族诗人“阿兰朵”,用自己的母语写诗,被骂“蛮音乱雅”,被火刑处死,魂魄不能超生。 第六碑,没名字,碑上只刻着“诗囚”,小字写着:“因诗动情,触盟律,魂灭形销。”
六块碑,六个被抹去的人生,像六把刀,一刀刀割在刘斌心里。他差点喘不过气,胸口的玉牌更烫了,好像在警告他:别再看了。
可他还是走到了第七块碑前。
这块碑和别的不一样,表面光滑得像镜子,没有一点裂纹,也没有名字。它好像刚立起来,还没写东西。
刘斌盯着它,心跳得像敲鼓。他忽然想起上一章那个疯老头教他的暗语,那是诗盟内部才知道的接头韵律。他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敲碑身,三下轻,两下重,节奏像心跳:
“孤影踏夜行,终归火中鸣。”
碑面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像水面起了波纹,三个字慢慢出现:
刘子昭。
刘斌呼吸停了一下,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是他在大荒朝的真名。他穿越到这里,魂魄不全,记忆也碎了,靠着一页页残卷才拼出这个名字。现在的“刘斌”这个身份,也是他临时起的。可这碑,却写出了他真正的名字。
旁边小字出现:“诗成即焚,魂归无籍。” 最后一行很小,几乎看不清:“癸未年七月初七,诛才案,验真印覆灭其身。”
“诛才案?”刘斌小声念叨,手指发麻。他记得这个年号,那是大荒朝最后乱的时候,诗盟一下子杀了七十二个诗人,理由是“诗心不纯,祸乱文脉”。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一首反诗遭了报应死的。 可现在,碑上明明白白写着,他是被“验真印”杀死的。
验真印,不是诗盟用来确认身份、验证诗心的东西吗?怎么成了杀人的工具?
他正想再碰碑面,忽然背后传来声音。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风声,是一种慢慢的、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好像有人用指甲一点一点划着岩石。他猛地回头,看见碑林深处,一个老头缩在阴影里,穿着破旧的灰袍,脸上全是裂纹,像干涸的河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喉咙里只有嘶嘶的声音,像风穿过枯骨。
老头抬起手,手指上沾着血,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第一笔,是“你”。 第二笔,是“非”。
每写一笔,他嘴角就流出黑血,好像在用命刻字。刘斌心里一紧,蹲下来,撕开袖口,拿出随身短刃,一下子割开掌心,鲜血冒出来。他把血滴在老头手背上。
血一沾上,老头手指猛地抖了一下,动作一下子快了起来。
“你非死于诗,而死于盟。”
九个字写完,老头七窍喷血,身体从手指开始变成石头,皮肤变白裂开,眨眼间变成一尊石像,跪在碑前,手里还紧紧抓着半卷残页。
刘斌颤抖着接过残页。
纸上是一幅密会图:七个人围坐在月下,后面是大荒朝诗盟旧殿的飞檐。每个人胸前都戴着徽章,材料不一样,有青铜、紫玉、黑铁。其中一个人背对着画面,袖口翻起来,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青色符印。那符印的纹路,和上一章紫衣青年胸前的印记一模一样。
可这个人,坐在主位。
刘斌死死盯着那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他差点清醒过来。诗盟高层?那个在诛才案中签了名的人,竟然……从大荒朝活到了现在?
他猛地抬头,看了看整个碑林。
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这些不是纪念碑,是证据墙。每个被关在这里的诗人,都是诗盟清除异己的牺牲品。他们不是因为诗死的,而是因为“不合规矩”死的。而他刘子昭,当年也不是诗惹的祸,而是被诗盟亲手杀了。
玉牌突然剧烈地震动,好像要从他胸口跳出来。他低头看,正面“试炼过”三个字正在褪色,背面出现一行像血丝一样的地图:残缺的山川轮廓,中间有一点标着“旧都·诗冢”。地图边缘有很小的批注:“癸未年,诛刘案,七人共签”。
“刘”字被涂了又写,写了又涂,墨迹有新有旧,好像有人想掩盖,又不得不承认。
他正要看清楚,玉牌猛地一烫,裂开一道细缝,血丝渗出来,顺着衣襟滴下来。每滴一滴,胸口就疼一下,好像有人用针往他心脏上缝。
他知道,这是禁地在赶他走。他没权限,不能久留。
可他不能走。
他咬着牙,用指甲在掌心狠狠划下“影门”符纹,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点。接着,他把玉牌按在心口,用自己的血浸湿裂缝。玉牌剧烈地颤抖,好像在挣扎,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
地图完整了。
还多了一条虚线,指向旧都西北角的废墟。
他正想收手站起来,眼角突然看到石像手里残页的背面。
一行小字,快被血迹盖住了:
“验真印,本为证,后为刃。签者七,存者三。若见此图,速毁之,否则——”
字到这里突然没了,好像写字的人突然被打断了。
刘斌盯着“否则”两个字,手指微微发抖。他知道,这不是警告,是遗言。
就在这时,碑林外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不是人正常走路的声音,是一种贴着地面滑的声音,“沙沙”响,像蛇在草丛里爬,又像风卷着枯叶擦过石头地。他神经一下子绷紧,猛地回头——
石壁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人影。
模模糊糊的,像罩着一层雾,样子扭曲,看不清脸。那个人影慢慢抬起手,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他手里的残页。
刘斌僵在那里,呼吸差点停了。
就在这安静得吓人的时候,残页边缘,一滴血慢慢滑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
像催命的倒计时,不紧不慢,朝着地图上“旧都·诗冢”的标记,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