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荒原上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空气像是不动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毒雾还在,灰黄色的一层,盖在地上,也压在四人心头。雾不厚,但让人喘不过气,低低地飘着,有时聚在一起,有时散开,露出下面烧黑裂开的地面。
陈岩背着王强,腿一直在抖。他右腿有伤,是三天前过断崖时被石头划的,筋受伤了。现在每走一步都特别疼,像踩在刀尖上。汗从额头流下来,头发湿透贴在脸上,嘴唇干得裂开了,可他不能停。王强趴在他背上,身体烫得吓人,呼吸又快又乱,嘴里说着胡话:“别丢下我……诗……不能断……”
陈岩没说话,只是咬紧牙。他知道王强说的是什么。他们出发前说过:诗不断,人不散。可现在,三个人受伤,一个快死了,这句话快守不住了。
李明走在最边上,手扶着岩壁,手指用力到发白。他左臂缠着布,上面有血,是昨天晚上被幻影狼抓的。那些狼不是真的,是碎掉的诗境变成的,靠吸人的执念活着。他们拼命逃出来,用了苏明远点燃的“断梦符”才赶走狼群。可代价很大,队里唯一的医生赵承武耗尽力气,到现在还没醒。
苏明远走在最后,脚步虚浮,整个人像是撑不住要倒。他眼睛半闭,脸色很白,眉心有一道青色的印——这是用“诗引术”太多的结果。他是诗盟最年轻的通灵境修行者,能感觉到天地间残留的诗句,靠这个找路。但这本事太伤身体,每次用都在消耗生命。
刚才那道光没了。
但他记得清楚——就在刚才,空中出现了一行淡金色的痕迹,像一首诗慢慢流动。笔迹有力,气息很长,和刘斌师兄用的一模一样。刘斌是带他们进禁地的人,后来在裂谷深处失踪了。是他把《续命诗引术》的秘密告诉苏明远的。他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去找它。不是为了复活谁,是为了让‘诗’活下去。”
“不是假的。”苏明远喘着气说,声音沙哑,“再往前,金线的方向就是入口。”
没人回应。
队伍很久没说话了。自从进了这片叫“葬诗原”的地方,他们就不敢开口。这里的风会听人说话,雾会让声音变样,说错一句话,就可能引来“诗魂”——那些死也不肯安息的老诗人残影。他们会问你:为什么念诗?为谁写诗?答不上来,就会把你拖进永远念诗的轮回。
王强还在发烧,嘴里不停地说:“第三章……第七句……错了……要改……”他是记典人,负责记录所有看到的古诗碎片,就算昏迷也在整理这些字。
陈岩咬牙往前走,脚下一滑,踩到松动的石头,身子猛地向前扑。李明一把拉住他肩膀,两人踉跄站稳。灰尘扬起来,混着毒雾钻进鼻子,呛得人喉咙火辣辣地疼。
“不行了。”陈岩低声说,声音里全是绝望,“王强的脉越来越弱,我摸不到跳动了。”
苏明远抬头看天。
乌云厚厚一层,看不见星星月亮。黑漆漆的天上,只有毒雾发出微弱的黄光,像地上流出的脓水。就在这一刻,他眼角忽然看见一道光。
一条细细的金线,在远处低空出现。
它很细,比蜘蛛丝还细,也不亮。但它就那样挂着,好像一直在等他们。这不是自然现象,也不是幻觉——是有人留下的痕迹,是一句没写完的诗,在等人接下去。
“那边!”苏明远抬手指过去,声音突然变大,“走!快走!”
三人互相扶着,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光的方向走。地面开始变化,沙石里出现了碎骨头,踩上去咯吱响,像踩在死人身上。越往前越冷,寒气钻进衣服,让人直打哆嗦。风又吹起来了,带着腐草味,还有铁锈和墨的味道,闻久了头晕。
走了大概半炷香时间,前面地面突然陷下去,变成一条窄窄的裂谷。两边岩壁很高,几十丈,颜色暗红,像被血泡过又晒干的颜色。谷口立着两块破碑,上面刻着字,已经被风吹沙磨平了,只能看出几个字:“……诗成……魂归……”
金光的终点,就在裂谷里面。
“进去吗?”李明问,声音有点迟疑。
苏明远点头:“只能进去。我们没退路了。”
裂谷很窄,只能一个人通过。三人排成一列,陈岩背王强走在前面,李明中间,苏明远断后。刚走进十步,脚下地面忽然亮起蓝光,一圈圈纹路从石头缝里爬出来,像活的一样向外扩散。那些纹路组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隐约能看到七颗星点,中间是一支折断的毛笔。
“是阵法。”苏明远立刻停下,“别动。”
话音刚落,岩壁上出现了影子。
不是他们的影子。
那些影子穿着破盔甲,拿着断刀,一个个跪在地上,头低着。有的胸口插着箭,羽毛还是新的;有的脖子歪成怪样子,像是被人硬拧断的;有的只剩半截身子,下半身埋在石头里,像是正从墙里爬出来。它们都不动,像画在墙上的图。
可当三人移开视线再回头看时,发现影子离他们更近了。
一步,两步,悄悄靠近。
“别看。”苏明远低声说,“这是心障,靠恐惧活着的东西。你越怕,它就越真。”
他掏出一块玉牌。玉是青灰色的,正面刻着半句话:“血染山河笔未停”。这是刘斌留给他的信物,平时舍不得用,因为一用就会激怒这片土地对“写诗之人”的敌意。
苏明远咬破手指,血滴在玉牌上,立刻被吸进去。他闭眼,轻声念:“血染山河笔未停。”
玉牌震动了一下。
一道光射向最近的影子。那影子猛地抽搐,发出无声的尖叫——没有声音,但三人心脏猛缩,像有人直接在灵魂里喊。接着,影子碎成灰,随风散了。
其他影子也开始往后退,动作僵硬,像被无形的手推开。
三人趁机快步穿过裂谷。身后传来细微的刮擦声,像无数指甲抓石头,很快远去。直到走出一百多步,那种被盯着的感觉才消失。
前面是一段向上的石阶,黑色岩石凿成,每一级都有裂缝,像经历过很多次地震。台阶边刻着小字,是诗句,风化严重,但还能看出不同朝代的风格:汉隶、唐楷、宋行、明篆……这些诗不是赞美山水,而是控诉、哀悼、质问——
“为何以诗杀人?”
“谁许尔等篡改真言?”
“吾诗未成,何故夺命?”
走到最后一级,眼前一下子开阔了。
一座石屋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中央。
屋子不大,青灰色石头砌的墙,屋顶长满黑绿色的苔藓,像是吸饱了怨气。门楣上刻着四个字:“诗引天机”。字很旧,边缘长满绿斑,藤蔓缠绕,仿佛时间本身想把它藏起来。
“到了。”苏明远声音发抖,眼里闪着泪光。
陈岩把王强轻轻放下,靠在墙上。王强眼睛闭着,脸发紫,呼吸几乎感觉不到。李明蹲下摸他的脉,很久后摇摇头。
“还能撑多久?”苏明远问,声音很轻。
“最多一盏茶。”李明抬头,眼神沉重,“没药,他就没了。”
苏明远推开门。
屋里很简单。一张木桌,两把石凳,墙上挂着一幅卷轴。桌上放着一本泛黄的书,封面写着《续命诗引术》。旁边有一株灵药,晶莹剔透,像冰做的花,在昏暗中自己发光,发出柔和的银光。
“找到了。”苏明远冲过去拿起书,手微微发抖,“这就是秘法!这药……一定是九转还魂草!传说中它能救将死的人,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活!”
他刚要拿药,屋里温度突然下降。
空气中出现一个人影。
是个老人,穿古代长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他站在桌前,手垂着,开口时声音像钟声回荡,震得墙嗡嗡响:
“非天选者,不得取此。”
苏明远后退一步,心跳加快:“我们不是为自己。王强中毒快死了,刘斌重伤昏迷,我们需要这本书和这药救人。”
老人不动:“救一人,破坏天地平衡。夺一命,违背自然法则。你们凭什么?”
“凭我们敢来!”陈岩突然开口。他扶着墙站起来,声音哑但坚定,“我们从诗盟出来就知道可能回不去。但我们还是来了。不是为了名利,就是为了不让兄弟死在我们前面!”
老人转向他,空白的脸对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说:“试你们的真心。”
“怎么试?”李明问。
“一起念一首诗。”老人说,“三人同声,情真意切,每个字都发自内心。成了,可以拿东西。败了,永远困在这里。”
苏明远立刻翻开书。里面有很多诗,但大多残缺,纸页发黄易碎,有些只剩半行字。他快速翻找,终于找到一首完整的短诗,题目是《赴死者言》。
“就这首。”他说,“听我开头。”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但清楚:
“踏过千山雪未歇。”
陈岩接上:“只为身后人无别。”
李明跟着念:“生死不过一念间,吾心如铁向苍月。”
三人声音起初不齐,慢慢合在一起,最后像一个人在念。屋里忽然起风,门窗关着,却有气流旋转,吹得墙上卷轴哗啦响。那本《续命诗引术》轻轻颤动,页面自动翻了几下,停在某一页。灵药的光也闪了一下,好像回应了诗里的意志。
老人站着没动。
但他的轮廓变得清晰了些,不像之前那么虚,更像是个“人”了。
“诗是心声。”老人说,“你们虽不是天选者,但有真心。可以拿一件东西。”
“什么意思?”苏明远心里一紧,“只能拿一个?”
“书和药,只能选一个。”老人说,“选吧。”
屋里安静了。
王强躺在门口,呼吸越来越弱,胸口几乎不动。陈岩看着他,拳头握紧,指甲掐进掌心,出血也不知道。李明低头看着地,一句话不说,默默解下水囊,拧开盖子,把最后一点水喂进王强嘴里,可惜大部分顺着嘴角流走了。
苏明远站在桌前,一手放在书上,一手靠近灵药。
他知道,要救刘斌,必须两个都有。
《续命诗引术》写了全部方法,九转还魂草是唯一能用的药引。少一个都不行。
但现在,只能选一个。
“我们……”苏明远刚开口,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是王强倒下了。
他身体猛地抽了一下,嘴角流出黑血,眼睛突然睁开,瞳孔放大,最后吐出一个字:“……诗……”
陈岩扑过去按他胸口,大声喊:“王强!王强!醒过来!你说要听我写的诗!你说过的!”
可王强没反应,手臂软软落下,彻底没了气息。
“他不行了!”陈岩抬头,眼睛通红,“先救他!拿药!快啊!”
苏明远看向老人:“如果我现在选药,以后还能回来拿书吗?”
“不能。”老人答,“一旦离开,石屋消失,百年不会再出现。”
“那如果我们选书呢?”李明问。
“书可以带走。”老人说,“药留在原地,永不复生。”
苏明远闭上眼。
耳边响起刘斌的话:“诗比命重要,因为诗能传千年。人会死,但一句诗能活下来。”
他又想起赵承武背着他的背影,想起李玄策在祭坛睁眼的样子——那个死了三天的男人,因为一句没写完的诗短暂复活,只为告诉后来者:“别让诗断。”
“我选书。”他说。
陈岩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们带书走。”苏明远睁开眼,目光坚决,“王强……对不起你。”
他伸手拿起《续命诗引术》,书在他手里微微发烫,像有生命一样跳动。同时,那株九转还魂草的光突然熄灭,花瓣一片片枯萎掉落,化成灰消失了。
老人抬起手,指向门口:“走吧。时间到了。”
石屋开始晃动。
墙皮掉落,屋顶的苔藓迅速枯死,变成黑粉簌簌落下。外面的风灌进来,吹得卷轴哗啦响,最后整幅画撕裂,碎片飞舞。地面裂开,涌出灰黄色的毒雾,吞掉一切。
李明扶起王强的尸体,陈岩背上他,三人冲出石屋。
刚出门,身后轰然倒塌。
石屋变成尘土,瞬间被风吹散。地面塌陷,出现一个大黑洞,把桌子、书、残骸全吞了。那株照亮黑暗的灵药,连同它的传说,一起消失了。
四人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苏明远紧紧抱着书,手抓得很紧,好像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远处,天边有一点灰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低头翻开书,第一行字映入眼帘:
“欲施此术,需以命换命。”
五个字,像针扎进眼睛。
他愣住了。
原来如此。
所谓的《续命诗引术》,根本不是救人,而是献祭。要用一个人的命,换另一个人活。难怪老人说“不可兼得”——真正的代价不是选择,是牺牲。
“所以……”李明喃喃道,“我们必须死一个,才能救一个?”
陈岩看着王强冰冷的脸,忽然笑了,声音沙哑又难过:“那早该是我。那一夜坠崖,该死的是我。王强替我挡了那一箭……他不该死。”
苏明远沉默很久,终于开口:“等我们回去,治好刘斌。”
“然后呢?”李明问。
“然后,”苏明远看着东方亮起的天空,轻声说,“我把这本书烧了。”
“什么?”陈岩震惊。
“我不让它再害人。”苏明远说,“诗本该自由流淌,不该成为杀人的工具。刘斌要是醒了,我会告诉他真相。如果他还想复活谁……那就用自己的命去换。”
李明点头:“也好。总比让更多人死在贪念里强。”
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的疲惫和释然。
他们站起来,把王强轻轻放在一块平的石头上,用披风盖好。陈岩从怀里拿出一支竹笛,是王强生前最爱的乐器。他吹了一曲《归途》,调子低沉悠远,随风飘走。
曲子结束,三人转身离开。
身后,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穿过毒雾,照在那块石头上。奇怪的是,王强身下的土地竟然长出一朵小白花,花瓣干净,没有一点灰尘。
没人看见。
也没人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叫“诗心”。
几天后,诗盟总部。
一间密室里,烛火晃动。
苏明远坐在桌前,面前摊着《续命诗引术》。他已经看了三天,每一个字都记住了。此刻,他拿着红笔,在最后一页写下批注:
“世间没有真正的续命术,只有传承不停。 我们追求的不是长生,是诗不断。 此书封存,三代内禁止传播。违者,视为叛道。”
写完,他合上书,放进一只青铜匣子里,锁上三道机关,藏进地宫最深处。
门外,晨钟响起。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而在遥远的荒原上,那道金线再次浮现。
淡淡地,静静地,悬在空中。
像一首没写完的诗,等着下一个愿意为之赴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