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手心那七个字还在跳。
不是眼花,也不是发疯前的抽搐——是跳,一下一下,跟心跳对上了。那“诗不死,唯隐”六个字,外加一个叫不出名的符号,死死趴在掌纹中间,黑得像烧透的炭,边角却闪着一丝银光,像在喘气。锅炉房墙皮裂了,露出里面掺铁砂的水泥,糙得很。他之前用指甲划破、滴过血的那块墙,现在微微发颤,泛出一层灰蒙蒙的光,好像吸进去的根本不是血,而是某种不该存在的信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低语。
刘斌没动。
背靠着冰凉的水泥柱,腿弯着,胳膊抱紧,像个被扔了十几年的标本。十四天了,他没一次睡过三小时。每次闭眼,脑子里那个“回环禁印”就扭一下,像条蛇盘在头骨里,随时要咬断他的神志。他清楚,他等的不是机会,是回音。
现在,回音来了。
他慢慢抬手,动作僵得像生锈的铁轴,把手心按上那面墙。烙印一碰水泥,整条胳膊猛地一震——不是疼,是通!像一根埋了百年的铜管突然被气冲开,一股细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诗力顺着掌纹倒灌进脑子。他咬牙没出声,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眼前闪出几帧画面:青铜门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一圈套一圈,和这墙里的残阵,一模一样。
不是巧合。
那是大荒朝末年,诗盟元老会在“天枢祭坛”设的“锁魂引”底阵,只有核心权限的人才能激活。眼前这墙,不过是某个大阵崩塌后剩下的一角,就像断了的手指,还留着指纹。
他收回手,用指尖蘸血,在地上画了个残缺的回路。血线刚连上,掌心一烫,“诗不死,唯隐”四字边缘渗出银丝,顺着指尖钻进阵里。地上的血阵轻轻一抖,自己补上了三笔断口,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拉了一把,完成了修复。能量方向清楚了。
箭头指向城西——一条废弃二十年的地下诗廊尽头,诗盟档案分阁。
没人知道那儿还活着。官方记录里,它早就在大荒断界时被烧光炸塌,地图上标着“不可修复区”。可这残阵的频率,分明是诗盟高层专用的“锁魂引”,得用活人的血当引子,持续供能才能维持。
他撑着墙站起来,膝盖发出“咯吱”声,像骨头缝里卡了沙子。十四天,身体像被拆开重拼过,每块骨头都松,肌肉像是被火烧过又硬愈的疤。但他不能再等。识海里的“回环禁印”本来盘着,刚才那一震,它尾巴抽了一下。
它醒了。
他从怀里掏出竹简,布条上的“诗 knot”结还紧紧扣着,打的是大荒祭官才懂的“九死回环结”——解开一次,就放一次诅咒。他没动结,只是把竹简横放在血阵中央。残阵嗡了一声,竹简表面浮出一行极细的刻痕——从没见过的坐标码,十六位,跟终端加密格式一样,前八位是地点,后八位是时间频率。
这竹简,不只是信物,是钥匙。
他收起竹简,拖着腿往外走。铁门缝里钻进一股风,吹得墙角的破棉絮直抖。他没回头,但知道,那堆烂布底下,他已经用血画了反追踪阵。谁要是踏进去,瞬间就会收到一段假诗频——内容是他正在城南晃荡,脚步、呼吸、体温,全都一模一样。
让他们以为,他还躲在废墟里。
城西比记忆里更破。水泥路裂得像蜘蛛网,野草从缝里钻出来,缠着锈电缆,像绿色的血管。空气里一股铁锈混着腐烂诗晶的味道,那是诗力烂掉后的渣,吸多了会耳鸣、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档案阁在地下三层,入口被一辆报废吊车压着,车上爬满藤蔓,驾驶室玻璃碎了,座椅上挂着半截安全带,像是二十年前有人慌着逃命时扯断的。
他蹲在车底,指甲抠开控制面板,露出底下锈死的电路板。诗力屏障五米外就起效,普通人靠近会瞬间失忆,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不敢硬闯。
闭上眼,舌尖在嘴里碾着《悯农》第三句:“锄禾日当午”。没出声,只让气息带着烟火味的节奏,一点点渗进掌心的烙印。那七个字轻轻一震,竟模拟出一缕极弱的诗频,跟街边流浪汉哼小调似的,混进市井气息里。
屏障晃了一下。
像收音机调台时的杂音,那一瞬,锁脉断了0.3秒。他猛地掀开吊车液压阀,铁壳轰地侧滑,露出黑洞洞的楼梯口。台阶边上嵌着半块碎诗晶灯,幽光还闪着,像是在等人。
他滑进去,没开灯。
墙上的诗晶灯全灭了。但他能感觉到,每一步都踩在残留的诗力轨迹上。这些不是防御,是监控流——有人在定期扫这里的数据,每隔七十二小时一次,规律得像心跳。
他放轻脚步,指尖贴墙,靠掌心烙印感应频率。越往下,诗力越稠,空气里浮着看不见的符文灰,落在皮肤上有点麻。到第三层尽头,一扇合金门挡着。门缝泛着蓝光,是“九重锁魂印”的最后一道,传说只有元老会的血才能开。
正面进不去。
他退两步,从竹简上刮下一小片焦布,混着指尖血,在门边画了个倒置的引灵阵。这是大荒祭官“骗鬼”的老招——把活人气伪装成死人念,糊弄封印的灵识。阵画完,他把竹简插进阵眼。
合金门蓝光一闪,退开半寸。
他闪身进去。
屋里黑,只一台老终端亮着微光,屏幕裂了缝,数据流断断续续,像快断气的人喘气。他摸到主机接口,把竹简碎片塞进读取槽。机器嗡了一声,屏幕跳出一行字:
【身份验证中……容器编号:柒】
他瞳孔一缩。
容器?
不是“特使”,不是“继承者”,不是“诗使”——是容器。像一瓶没标签的液体,编号第七。
还没反应过来,屏幕数据猛涨,加密层一层套一层,全是大荒祭诗体的变种。他认出一段,是“天枢启门颂”的残篇——开启诗门的最后一句咒文,只在元老会密典里出现过一次。
他开始解。
不用笔,用呼吸。每呼一次,舌尖默念一字,靠脑子里残存的记忆硬推。掌心烙印配合着,每解一层,就渗出一丝银光,补进识海断线。可越往后,诗体越邪,到第七层,跳出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符文:
“隐”字在中间,四角嵌着“血引归魂”四咒,围成个圈。
回环禁印。
就是它。
他盯着那字,忽然懂了——“隐”不是状态,是开关。谁身上有这烙印,谁就是“容器”。“诗不死,唯隐”,是启动指令。不是诗要藏,是“隐”本身,就是诗的最终形态。
屏幕数据突然飙速。
他死死压住呼吸,掌心按住竹简,把最后一点意识沉进去。解密进度跳到98%,终于跳出一段日志:
【隐诗种计划·第柒次校准】
【容器已激活,通道同步率78%】
【元老会决议:待归来者完成献祭,重启天枢,接引圣主归位】
【备注:容器不可知其使命,否则烙印反噬】
末尾附了一段音频残片。
他点开。
一个老得发颤的声音响起,带着大荒朝特有的吟诵调:“归来者,当以血为引——此身非我,乃门之钥。”
声音断了。
刘斌坐在终端前,冷汗顺着下巴滴在键盘上。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尸体。指甲掐进掌心,可那七个字没反应,像在笑。
诗盟不是守护者。
是养祭品的庙。
他不是意外穿来的。他是第七个“容器”,从出生起就被种下烙印,等千年一开的献祭时刻。关诗门?那根本不是结束,是仪式的高潮——他的死,才是通道重启的钥匙。所谓“拯救诗道”,不过是给圣主铺路。
他慢慢合掌,把那七个字死死摁进掌纹。
不能动。
一动,烙印就反咬。
他闭上眼,开始默背《正气歌》。
一字,一顿。
不是疗伤。
是养气。
养一口不被控制的、属于自己的诗气。不是从烙印里流出来的,不是从典籍里抄的,是从十四岁那年在街头背下第一首诗时,从肺里冲出来的那股不服输的劲。
终端屏幕忽地闪了,数据流又滚起来。
一行新字慢慢浮现:
【检测到容器情绪波动,烙印活性提升12%】
【启动预案:静默观察】
【倒计时:71:59:48】
他没睁眼。
还在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在死寂里,一刀一刀,割着命定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