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进地缝那会儿,时间像是卡住了。一滴血,不脏,反倒透出点青金色,在石台裂缝边上顿了半秒,忽然抖了一下,像活的一样。裂缝里飘出一根细得快看不见的金线,悬在半空,像是连着什么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话音。它晃了三下,猛地绷直,像拉满的弓弦,没声音,可人心里“咚”地一震。
那血没往下渗,反倒往上爬,顺着裂痕一点点往上走,像条小红蛇。爬过刘斌的脸,从他干裂的鼻尖滑下来,砸在嘴边,溅开一星血点。他眼皮抽了抽,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像在梦里挣扎,睁不开。可右手食指突然动了半寸,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自己扭起来,缠成一个“逆”字——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字,带着老篆的味道。
眨眼工夫,那血字散了,血丝缩回指缝。
风停了。不是慢慢停,是突然冻住,连灰都不扬了。死寂里,地底下传来声音——不是响,是一个字一个字往上顶,像有人在山底拿钝刀刻碑。每出一个字,地面轻轻一震,裂缝就往前爬一段,像写诗。
诗盟的人来时,正看见这一幕:血在爬,地在刻,人半死不活,碎碑一块块浮起来,围成圈,悬在空中,正好护住他胸口那道贯穿伤。伤口早不流血了,皮翻着,发青发黑,像是被冰火一起烧过。可碑片之间有光在走,像血管连着,结成一圈,把他最后一口气锁在里面。
没人说话。几个人对视一眼,全看出了眼里的惊和怕。谁也不敢碰碑,只能轻手轻脚把他抬走。动作轻得像怕吵醒什么,又像怕碰碎了天机。断笔还压在他胸口,焦黑,像烧过,笔尖沾着血,一路滴在雪上。
血落雪面,悄无声息裂出细纹,弯弯曲曲,像写诗,走三尺就断,像句子被人掐住脖子。雪地上浮出几个残句:“……骨裂而不折……”“……诗囚于诏,魂不得归……”字不成形,可意思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南山那间石屋,低矮,没窗,只一盏青铜灯,火苗青幽幽的,一跳一跳。他们把他放上寒玉床,黑石,冰手,传说是千年寒髓凝的。床底下埋着三十六枚诗简,前朝诗人临死前用指血刻的,一百多年没人动过。
一人坐在床前,低声念诗,声音几乎贴着耳朵:“字如骨立,诗自生根。”
话刚落,刘斌右手猛地一抽,五指攥紧,指甲抠进掌心,血又冒出来。血不滴,贴着玉石爬,自己扭成三个字——“骨未断”。
念诗没停。第二个声音接上,苍老,念的是边塞残稿里一句:“诗在,人不亡。”
第三句刚出口,屋顶浮出一道金纹,像脊椎,从上到下劈开整个顶,三秒后消失。同时,床下的诗简震了一下,其中一块“咔”地裂开,露出里面的字——不是前朝的,是更老的篆体:“魂归字中。”
他呼吸断断续续,胸口的伤却开始合。不是长肉,是封。皮肉像被看不见的手捏拢,边缘泛青金,像有老东西在修这副身子。可脑子里,火烧起来了。
烧他的,不是外火,是他自己的诗。十岁那年,他在山顶写下“山河不应锁诗骨”,墨还没干,监察司的骑兵就砸了砚台,把他拖进诏狱。那句话,成了他一辈子的罪。现在,那句话在脑子里炸了,碎成千片,每片都烙着“删”字——那是诏令的印,是权力一刀刀割魂。
十二岁被割舌的记忆涌上来。他记得刀割喉咙的钝痛,记得血沫往外冒,他还用破嗓子吼那句诗。喉管裂开的声音像磨刀,可他听见自己在念,清楚得不像梦:“诗骨不折,字字为根。”
他陷在诗魇里。一遍遍看稿子烧,舌头钉柱子,魂被抽出来锁进青铜匣。可这次,他没跑。他在幻象里蹲下,一片一片捡烧焦的纸,拼在心上。指尖被灰割破,血滴在残稿上,字竟一点点亮起来。
拼到第七片,指尖猛地一刺——有字扎进了骨头。
“山河不应锁诗骨。”
这句诗,不是写出来的,是刻进他脊柱的。一道金纹从尾椎往上爬,一节一节,每过一节,脑子就震一下,像脊椎在醒。金纹过后,胸口的伤突然裂开,喷出的不是血,是一缕青焰。焰里浮着半行字,笔迹嫩,是他十七岁被关时写墙上的——“诗在骨中,不在纸上”。
金纹冲上头顶,撞进识海。那儿还有座祭坛,以前是乱石堆,现在被“逆”字重铸,青金一片,稳得像山。坛中央悬着四个字:“诗不为诏”。不是光,不是火,是骨头做的,转一圈,就有一丝诗力流进脊柱。
地上无声裂开,浮出金纹,跟他体内的一样,连成脊柱形状。三秒后,沉了下去,像没出现过。
第七天,他睁眼。
眼神像深井,没焦距,却像穿透石壁,看到地底深处。他不动,不说话,只往内看。识海清了,祭坛稳了,诗脉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潮水般的力,是沉的,像地脉,从脊柱一寸寸往上走,过心,到指尖,循环,像根扎进干土。
他慢慢抬手,食指在空中一点。
“诗”字没成,指尖溢出一缕青焰,凝成半寸长的骨刺,青金,棱角分明,悬在掌心,不散。不是气,是实的——字骨。它微微颤,像有心跳。
他闭眼,感受体内的诗力。旧伤还在,肋骨那儿锯着疼,是诏狱铁鞭留的。可诗脉一圈圈走,疼就轻一分。不是养伤,是重造。诗魂不再靠肉身,反过头来养肉身,像根扎进旱地,慢慢吸水,一寸寸活过来。
他低头看掌中字骨。青焰弱,但实,像能戳穿天。他指尖一弹,字骨飞出,撞上石壁,没炸,没灭,嵌进石头,留个小孔,孔边泛金纹,隐约浮出一句:“字出骨,骨承诗。”
角落里,那株死了十年的墨竹突然抖了一下。根裂开,一茎嫩芽钻出来,绿得发黑,叶尖挂着一滴露。露悬着,里面浮着个“诗”字,笔迹跟他掌中的一模一样。
他没看竹。盯着自己指尖,又划了一下。
这次是“逆”。字骨未成,青焰刚冒头,体内诗脉猛地一卡。脊柱金纹狂抖,识海里的“逆”字亮了,像在回应。可左臂旧疤突然裂开,黑血渗出,血里浮出半句:“……火不熄,人已非……”字扭着,像在挣扎。
他皱眉,没停。再运力,青焰又起,这次字骨成得快,半寸,更尖,悬在掌心,颤得更急,像活了。
他慢慢起身,动作极慢,怕牵动体内还没稳住的诗脉。脚踩地,床下的诗简又震了一下,一块悄悄裂开,露出一行小字:“字成骨,诗再生。”
他站直,抬手,掌中字骨对准石壁。
青焰一闪。
字骨飞出,不快,可空中拉出金线。撞上墙,整面石头像纸被撕开,裂缝弯弯曲曲,走三尺停下,正对一枚诗简。那简裂了,露出一行字:“字成骨,诗再生。”
他低头看掌心。青焰散了,皮肤底下有东西在流,像诗在走,像身体在变。
门缝开了一条,有人低声问:“能说话了吗?”
他没回头,只抬手,指尖在空中一点。
“诗”字没成,青焰溢出,凝成半寸字骨,悬在掌心。
那人没再问。他知道,有些话,不用说。
刘斌慢慢握拳,字骨在手里碎成青焰,顺着指缝流下,滴在地上。
火落处,石缝钻出一茎嫩芽,叶尖凝露,露里泛青光,像有诗在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