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突然收紧,刘斌整个人被一股强大冰冷的力量拽向碑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命脉。恐惧一下子把他淹没,他脑袋里闪过好多可怕的念头,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他弓着背,双脚在石头地面上刮出深深的痕迹,指甲都崩裂渗出血来。碑心又黑又冷,还传来像钉凿脑袋一样的低语声,他用五指死死扣住碑面,好不容易挣出了半截身子。
轰——!
地底传来轰鸣声,好像有巨兽在石头下面翻身,震得碑林直摇晃,碎石纷纷往下落。一块块古老的碑石稍微移动了位置,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他跪在碑林中间,喘得像肺都被抽空了,喉咙里满是铁锈味,每呼吸一下都疼得像被撕裂一样。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碑面上,“滋”地一声冒起了白烟。
他左手使劲压住胸口,那道“吾诗未亡,吾心先死”的封印烫得厉害,皮肉下面就像有铁水在流动。这不是普通的灼烧,而是一种缓慢又精准的侵蚀,就好像有个古老的东西通过这道咒文,一点点钻进他的血肉里。每心跳一次,左臂上的青纹就往前爬一点,顺着经络往肩胛骨钻,就像活蛇啃骨头,又像藤蔓缠在心上。皮肤下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青铜色脉络,隐隐闪着光,就像地下的河床在身体里流淌。
他耳边响起了低语声。
不是风声,也不是回声。
是诗。
“……焚尽者,方得永生。”
这句他刚刚自己喊出来的誓词,现在却从他自己喉咙里冒出来,可声音却不是他的。声音沙哑、苍老,带着三百年的灰尘味,就像从一口埋在地下的铜棺里爬出来的魂魄在低声吟唱。他猛地咬住舌尖,血腥味冲得他脑袋发晕,眼前一片猩红,那声音才停了一会儿。
可安静只持续了三秒钟。
紧接着,碑林的地面开始裂开。像蜘蛛网一样细的纹路从他膝盖下面蔓延开来,蓝黑色的冷焰从裂缝里钻出来,这火不烧东西,只烧空气。空气被点燃,留下一股烧焦的诗律味,就像死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变成灰白色的絮状物,飘散在夜风中。那些灰烬落到地上,竟然拼成了残缺的诗句:“火不焚形,焚神;诗不载道,载劫。”
他低下头,发现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刻痕,是半个“诏”字,边缘参差不齐,好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硬生生压进肉里的。他没仔细看,但隐隐觉得这可能和上一章诛心笔擦过他太阳穴钉到石壁有关,说不定在那一瞬间,诛心笔上的某种力量留在了他掌心……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体内的诗魂猛地震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核心处裂开了。这不是断裂,而是开启——一扇门,正从里面慢慢打开。
他闭上眼睛,往身体里面看。
诗魂盘踞在丹田,周围金光闪闪,就像一个缩小的太阳,这可是他修行三十年凝聚起来的纯粹诗力。可那光芒中间,竟然裂开了一道青铜色的缝。就像瓷器磕破了角,裂缝慢慢扩散,每呼吸一次,就延伸一点。这不是损伤,是侵蚀——一种不属于他的力量,正从里面慢慢吃掉诗魂。那光里浮现出模糊的字迹,是他从来没学过的古体诗,每一句都带着血锈味,就像写在尸骨上的遗言。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脚步不稳。每走一步,脚底就燃起冷焰,蓝黑色的火苗贴着石板往前爬,火苗经过的地方,青石炸开,草木都烧成了焦粉。他右脚刚迈出三步,左腿突然麻了起来,整条经脉好像被诗律割断了,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下了。他咬着牙稳住身体,冷汗顺着后背流进了衣领。
他扶住一截断碑,碑面上刻着“光未散,影已离”,字迹被火烧得模糊不清,但还是能感觉到一股执拗的悲伤。他的指尖碰到石面的那一刻,碑底冒出一股黑气,像蛇一样顺着手指钻进了他的身体。他本来想吸收这股黑气,借助碑里剩下的诗力稳住心脉,可那黑气进入身体后竟然和诗魂产生了共鸣,引得心口一阵剧痛,就像有千万根细针在心脏上刺绣。
他甩了甩手往后退,冷汗流进了衣领。
这碑开始认他了。可他的身体,却在认一个他控制不了的东西。
他知道,碑林是有灵性的。每一块碑,都是一个死去诗人的执念变成的,而碑心,是三百年前那位初代诗劫者自焚的地方。现在他走进这里,唤醒了封印,就等于用自己的血肉做引子,重新点燃了那场还没结束的祭礼。而仪式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回头了。
他不再往主殿走,转身绕到了西北角,那里有一个废弃的诗窖,三十年都没人进去过了。铁门生锈了,破破烂烂的,他一脚踹开,门板砸到地上溅起了一层灰,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刺鼻的霉味,还混合着纸张腐烂和金属生锈的味道。
诗窖里面的墙角堆着几个朽木架,上面原来放着禁诗残卷。现在只剩下灰烬和碎屑,就像被火舌舔过的骨灰。他靠着墙坐下来,脱下外袍,卷起左袖。
青纹已经绕到脖子半圈了,纹路深处浮现出细小的诗句,歪歪扭扭的,就像刻在皮下的墓志铭。他不认识这些诗,可它们却在他的血脉里流动,就像寄生虫在啃食宿主的记忆。他试着默念《正心诀》,可刚念出第一句,青纹就剧烈地跳动起来,皮下传来“咯咯”的声音,好像有东西在骨骼间穿行。
他咬破舌尖,血滴在掌心,用血写了个“静”字。
血刚滴上去,皮肉就抖了一下,“静”字扭曲变形,变成了“烬”字,接着自燃起来,烧出一道焦痕,边缘还浮现出半句残诗:“焚我形骸,照彼长夜。”
他闭上眼睛,想用意念抹去皮肤上的诗句。刚有这个念头,左臂“啪”地炸开一道血口,火红的血珠渗出来,落到地上变成了灰,灰里竟然浮出半句诗:“诗为主,我为薪。”
他睁开眼睛,盯着那灰,没动。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诗魂在反噬他。他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诗魂归位带来的后果。
他拿出断笔,在墙上写下:“我为主,诗为仆。”
笔尖刚离开墙,墙皮就“簌簌”地剥落下来,原来的字被腐蚀成了:“诗为主,我为薪。”
他盯着那行字,嘴角动了动,冷笑了一声。
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是明白了一切。
他早就该想到。三百年前第一任诗劫者,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被诗火吞噬的。史书记载他“焚身成诗,光照百里”,可真相可能只是——他被自己信奉的力量,活活烧成了灰烬。诗魂归位,不是回来,而是献祭的开始。
他撕下衣角,包扎左臂。布片沾上了血,血迹在布上慢慢蠕动,竟然变成了一条微型锁链的图案,细得像发丝,一环扣着一环。他随手一扔,布片掉进了地缝里,不见了。就在布片掉进黑暗的那一刻,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叹息,就像来自地底深处的回应。
他靠着墙闭上眼睛,试着调整呼吸。可刚静下心来,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他抬起头,透过窖顶的破洞看着夜空。北斗第七星晃了一下,暗了一瞬间。与此同时,他体内的诗魂猛地跳动了一下,裂缝又扩大了一点,金光里浮现出一道青铜锁的影子,慢慢扣在了诗魂上。
星星和诗魂,频率是一样的。
他突然明白了——这诗劫的力量,从来就不属于人间。它被封印起来,不是因为太强大,而是因为它本来就不该存在。它是某种更高维度的“意志”,通过诗歌这个载体,降临到了人间。而他,强行唤醒了它,就等于在自己身体里埋了一颗会呼吸的炸弹。每一次心跳,都是引信在燃烧。
他慢慢放下袖子,遮住青纹。刚站起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到是一具枯骨,蜷缩在墙角,已经风化得很厉害了,只有几缕头发缠在头骨上。骨架手里紧紧握着一卷残纸,纸页发黄,边角都烧焦了,上面写着八个字:“诗劫七子,其锁在心。”
笔迹,和《大荒诗鉴》里出现的那句一模一样。
他蹲下来,拨开枯骨的衣襟。胸口有一道自刎的刀痕,深可见骨,伤口边缘布满了青铜色的细线,和他手心新出现的纹路一模一样。那线条延伸到肩颈,竟然和他体内的青纹完全吻合,就像同一枚锁链的拓印。
这个人,也是诗劫者。
三百年前,死在了诗魂的反噬之下。
他盯着那具枯骨,很久都没有动。最后,他把残卷轻轻地放回枯骨手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警告,是一场预演。
他正走在同一条路上。
他走出诗窖,夜风卷着灰烬扑到他脸上。远处主殿已经成了残垣断壁,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烧焦的柱子立在那里。活着的诗术者都躲在废墟里,没有人敢靠近碑林。他们知道,那片地方已经不属于人间了。
他没有回头。
左臂上的青纹又开始涌动,往心脏的方向蔓延,他的意识渐渐被侵蚀。 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母亲的面容、小时候读过的诗、第一次握笔的感觉,都在被一种更古老的东西覆盖。
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锁形纹路。
纹路微微起伏,就像在呼吸一样。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月光下,他裸露的左臂上,青纹深处浮现出一行新诗,他从来没写过,可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心为锁,身为引,诗火焚我,以照长夜。”
他盯着那行字,抬起手,指尖在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下。
皮开肉绽,血涌了出来。
可那诗句,一点都没有动。
他笑了,笑声低沉沙哑,就像砂纸磨过铁锈。
他知道,从他喊出那句“焚尽者,方得永生”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诗劫者,从来不是掌控诗的人。
而是诗,选中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