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咏的童年,是在花家那座庞大,古老且阴冷的祖宅里度过的。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那里是一个微型的,遵循着赤裸裸丛林法则的宫廷。
他是众多影子中的一个——私生子,这个标签像胎记一样烙在他身上,意味着资源需要抢夺,关注需要算计,生存需要隐忍。
花咏总是坐在宴会厅最远的角落里,穿着不合身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的衣服,像一只误入华丽鸟群的麻雀,又瘦又小,沉默寡言。
其他亮眼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笑声尖锐而刺耳,目光掠过他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学会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用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包裹住内里的敏感与不甘。
大约,从那时起,他的世界就是精确计算的棋盘。
毕竟,每一步都关乎存亡。
沈文琅说他是偏执狂和目标主义者,他觉得,这是对他最大的肯定,以及最明晃晃的褒扬。
花咏也不知道声名远扬的黑道沈家,是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沈文琅的,与花咏家族那些精于算计、体面却虚伪的成员不同,沈文琅身上带着一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野性勃勃的生命力。
在那片沼泽的阴冷里,沈文琅像一道不合时宜的灿烂阳光,蛮横地照了进来。
沈文琅是跟着他那位恶名在外的黑道父亲来做客的。那时他已经比同龄人高大半个头,眼神明亮锐利,像头精力过剩的小豹子。
一个跋扈的堂兄故意推倒了花咏,还把果汁浇了他一身,嘲笑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沈文琅直接冲上去,一拳就把那个比他壮太多的堂兄揍翻在地。
场面一片混乱,湿漉漉的花咏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地维护。
他坐在地上,看着沈文琅为了他和堂兄的跟班们一群人扭打在一起,虽然最终被大人们拉开,沈文琅自己也挂了彩,嘴角破裂,昂贵的衣服沾了血渍,但他却满不在乎地朝花咏咧嘴一笑,眼神亮得惊人。
从那以后,沈文琅就成了花咏的移动保护伞,他能死皮赖脸地自己一个人来花咏家里做客,然后把所有其他做客的孩子一顿扫视。也能在共同出现的场合,蛮不讲理地以老大的派头自居,“花咏,你跟我混,看谁还敢欺负你!”
花咏通常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毫无缘由的、炽热的善意。
自然,沈文琅也并非总是顺利,有几次,他为了护着花咏,跟家族里那些被宠坏的少爷们打得太过火,回去后被他父亲用家法狠狠教训。
“跟你说过多少次!花家内部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他们自家狗咬狗,你凑什么热闹!”
鞭子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沈文琅只咬着牙,不吭声。
回过头来,他一边龇牙咧嘴地展示背上的伤,一边和花咏说,“瞧见没,我家老头子下手真黑!不过没事,那几个小子比我惨多了!花咏,你说,打输了挨顿揍就算了,怎么打赢了还要挨揍。”
这么不讲究审时度势的沈文琅,花咏觉得,真傻。
更傻的是,身为S级Alpha,沈文琅却追求一种纯粹的、基于意志和人格的认可,这种对信息素反叛的人,花咏也未遇到过。
他说,凭借信息素去迫使他人臣服,是一种懦弱和无能。
他说,omega是因为信息素的吸引与压制,才变得卑微、依附,甚至痛苦。
他说,信息素像无形的锁链,捆绑着每一个Alpha和omega。
……
花咏真的不明白,沈家是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正直又叛逆到可怕的沈文琅。
沈文琅是强大的S级Alpha,这力量本该让他在家族中如鱼得水,结果却只让他更加痛苦和疏离。
他厌恶那种命定的归属感,尤其当他再次认定,自己就是父母信息素高度匹配却无爱的婚姻下,一个冰冷的优生学产物。
他开始更激烈地反抗父亲,拒绝参与家族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生意,最终在一次剧烈的争吵后,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只身留在江沪。
他要证明,没有那个黑道家族的背景,他沈文琅照样能闯出一片天,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或许能有所不同的地方。
hS集团,就此开始艰难起步。
比起沈文琅的耀眼,花咏的分化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核爆。当他被确认是比S级Alpha更为罕见、力量层级也更为复杂的Enigma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用年幼时便已初现峥嵘的心计和手段,将这个秘密死死隐瞒了下来。
在花家这个更大的斗兽场里,过早暴露终极底牌是愚蠢的。他继续扮演着那个不起眼、甚至有些孱弱的私生子,在暗处冷静地观察,精准地布局,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人心的弱点,一步步铲除障碍,巩固权力。
他内向寡言的性格成了最好的伪装,偏执和目标主义成了他最锋利的武器。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知道他部分秘密并给予他实质性支持的,只有沈文琅。
当沈文琅在江沪初创hS集团,举步维艰时,是花咏调动了自己当时所能动用的所有资金和资源,通过隐秘的渠道注入hS集团。
这不仅仅是出于童年情谊,更是花咏长远布局的一部分——他需要一个强大且绝对可靠的盟友,而沈文琅,是他黑暗童年里唯一认可的光,也是他唯一愿意交付大部分信任的人。
沈文琅知道这些资金的来源不那么清白,他曾皱着眉问,“花咏,你给我这么多钱……”
花咏当时正忙于应对家族内部一场凶险的倾轧,生气地打断他,“文琅,收起你那不必要的正义感。我过得那么艰难,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给你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从那摊烂泥里抠出来的,是我的买路钱。你拿了我的昧心钱,就得好好把hS做起来,别辜负我的投资。”
沈文琅没再多说,把“你怎么办”默默吞了回去。
花咏最终以铁腕和谋略,登上了x集团掌门人的位置。
当他告诉沈文琅,他要去追盛少游时,沈文琅都惊了。
他们一起长大,有过命的交情,他为他挨过打,他也在他最困难时鼎力相助。现在,他要去追一个陌生人。
沈文琅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是乱来:
高途冒出一个不知道哪里出来的omega。
花咏冒出一个不知道哪里出来的Alpha。
沈文琅不能逮着高途问,但他能逮着花咏问,花咏说,“小时候盛先生救过我一次。”
沈文琅几乎鼻子都气炸了,“花咏!小时候我为维护你,打了多少次架,有几回回去被我家老头子揍得都要死过去了,你怎么不喜欢我呢?他盛少游出一次手,你就这么要死要活的!”
花咏抬起眼看他,语调凉薄又平静无波,“文琅,物以稀为贵。”
“物以稀为贵……”沈文琅咬牙切齿地重复,“就因为他那一次‘稀有’的出手?敢情当年出力最多的我,现在还得对出场就这么一次的盛少游的结果管杀管埋?这他妈算什么道理!”
花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我都真金白银的给你,还不算支持?”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沈文琅瞬间清醒,却又无比难受。
的确,在花咏那套冰冷的价值体系里,真金白银的支持,才是他花咏最认可、最重的情分。
其实,沈文琅还是不懂,花咏那句物以稀为贵的含义。
黑暗童年里常态化的阳光,是花咏赖以生存的基础,那是他早已视若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割舍,也无法轻易以爱情之名去玷污。
而盛少游那一次偶然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如同在荒漠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的一朵独一无二的花,它的稀有,在于它短暂、纯粹,且与生存的残酷世界毫无关联。
那更像是一种对正常和美好生活的遥远憧憬。
当然,花咏永远不会解释。
他用冷漠和算计包裹住那个在阴影里长大,渴望光却又害怕灼伤的孩子。
而沈文琅,这个太阳一样的存在,终究因为提前离开,没能完全照进花咏内心最幽深、最曲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