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和慈医院对高晴病情的专家联合会诊,其实更像是技术攻坚会,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的味道,专家们面色疲惫但对这次的战术研究分外兴奋。
因为高晴的病,高途一直是最专注的编外医学生,常年跟踪着艰深晦涩的医学文献,沉在那些行业研究、学术页面和论文摘要里。
可此次关于“索默海姆氏休眠态”的内容,又一次刷新了他的盲区。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理解,需要判断,需要在专家讨论里跟得上,需要知道那可能唤醒高晴,也可能彻底摧毁她的东西,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高途知道这是偏执,可他无法控制,因为作为决策者与承受者,他想不出更好的方式。
上次因为是沈文琅的面子,这次,顾济苍教授没来,但派了他的得意弟子江临带队,团队代表展示了他们基于脂质纳米体包裹技术的详细手术方案。
动画演示中,纳米载体如智能鱼雷,精准穿越血脑屏障,在病灶区域定点释放药物,最大程度保护健康脑组织。数据模型预测,此方案能将神经修复效率提升约40%,并将非靶向损伤风险降低约35%。
江临看着大家欣慰的眼神,很冷静地给了演示的完结陈述,“各位,这一切都基于理论模型和有限的动物数据。人体的复杂性和高晴小姐脑部休眠灶的特殊性,是模型无法完全模拟的。”
话毕,许多余光看向高途,高途很沉着的看着章教授,“教授,我确认采用这个给药方案。”
章教授眉头紧锁地看了看与会人员,才面向江临,“小伙子,我尊重你们团队的技术。但作为拿手术刀的人,我必须问几个蠢问题:第一,我们如何确保纳米载体在异常黏稠的脑脊液和可能病变的组织中,仍能保持预定的运动轨迹?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如何实时监测药物是否精准抵达并停留在了目标区域? 如果无法监测,这就仍然是一场盲打,只不过换了一把更精致的枪。”
这时,盛放集团的年轻专家跟着开了口,“我们盛放的微流量泵控系统,理论上可以解决给药的稳定性问题。但同样面临章教授的问题——缺乏实时反馈。我们就像在给一个黑箱系统输入指令,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江临切换了一个界面,“这个我们考虑到了……但……给大家汇报看看吧,我们团队联合了‘方舟医疗’,他们有一款尚在临床验证阶段的 ‘荧光标记示踪技术’ 。在给药同时注入特制荧光标记物,通过术中超敏成像,理论上可以实现近乎实时的药物分布可视化。”
磐石的神经科医生立刻提出异议,“将一种全新的荧光标记物注入本就脆弱且处于休眠状态的大脑,其自身的生物安全性、以及与纳米载体、神经生长因子的兼容性,没有经过充分验证。我们这是在原有的高风险上,叠加了新的未知风险。我们是在用一个未知,去解决另一个未知。”
章教授点点头,“方舟的技术我有所耳闻,他们的首席科学家李博士,听说是顾教授的学生。但正如磐石的这位同仁所说,复合风险正在指数级增加。”
“我们进行了初步的兼容性测试,”江临接过话,“结果显示没有明显的即刻排斥反应或沉淀。但体内环境,尤其是病态的大脑环境,完全不同。我们根据李博士提供的数据,”他调出另一组数据,“这是在灵长类动物实验中获得的分辨率。可以看到,对于超过0.5毫米的局部药物聚集,有超过90%的捕捉率。但对于更微小的渗漏……确实存在盲区。”
高途看向章教授,“教授,如果术中成像显示,药物在靶区边缘出现了少量、但持续的渗漏——比如,刚好在提到的0.5毫米分辨率的临界点上——根据现有的数据和模型,我们是应该立即停止给药,评估风险?还是认为这在可接受范围内,继续操作?这个临界点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章教授赞许地看了高途一眼,“这是最关键,也最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医学,尤其是这种前沿探索,很多时候依赖于医生的经验和直觉。我们会设定一个预设的安全阈值,但现场情况千变万化,最终的决定权,在我。而我做出决定的依据,将是综合成像反馈、患者的实时生命体征、以及……我对高晴大脑结构最细微的理解。”
……
讨论的焦点,从药物本身,延伸到了器械、成像、手术操作……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都布满陷阱。
同上次一样,专家们言辞交锋,数据、风险、不确定性被反复掂量、争论。
高途开始还能跟得上,还能在脑中构建出专家们描述的微观世界,后来,专业术语如同密集的冰雹砸下,渐渐把他抛出了那个高速运转的轨道。
他低头看画在面前纸上的几种方案——
保守方案,使用现有技术,成功率最低,后遗症风险已知。
激进方案,采用顾教授的新技术,效果可能最好,但风险最大,近乎盲打。
最新方案,在激进方案的基础上,引入盛放的器械和方舟的示踪技术,但会引入了新的不可控因素。
高途看着这三种治疗方案,像是回到了办公室面对并购方案。
只是那时,他面对的是钱,是数字。
这次选的是命,是高晴。
高途还没有进“天机生物”,却已经开始沉在这浩荡大河里,同那些最不确定的探索在搏斗;他站在人类医学最前沿的第一剑,挥舞斩向的对象却是高晴。
他想起沈文琅说的,他天然就比其他那些候选人多一重人性的保障。
可在这个隘口,他发现,他还是那么的如履薄冰。
会议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最终,专家团队拿出了两套方案。
方案定下,就意味着,最终的决定时刻,到来了。
所有人都看向高途。
章教授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高先生,这就是我们目前能拿出的、理论上最优,但也是风险最高的方案。所有已知和未知的风险,刚才我们已经充分讨论了。现在,需要你做出选择,做,还是不做?”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
这是一场没有保证,尽是风险的豪赌。
高途,这一场需要由医生在刀锋上跳舞的豪赌,你赌不赌?
高途想起那个在时光彼岸凝望自己的十五岁少年,想起高晴笑着说要给他买大房子要给他养老要给他种花,想起那些关于生与死的具体与幽微的想象。
他告诉自己,既然已经被命运找到,他不要可耻的落荒而逃。
“做。”
只有一个字。
清晰,冷静,重若千钧。
工作人员拿起桌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知情同意书和手术授权书递了过来,“高先生,需要您根据内容,确认签字,我们开始着手手术前期准备……”
高途没再细看那些条款,他翻到最后一页。
笔尖在纸张上划过,“高途”两个字,被他以一种近乎刻入骨髓的力量,签在了决定高晴生死的那条线上。
笔放下的一刻,高途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恐惧、挣扎、不确定,都随着这个名字的落下,尘埃落定。
路已选定,接下来,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