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途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房间,身后的门轻轻合拢,将所有的喧嚣、对峙与不堪彻底隔绝。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一如他此刻的心,在经历了剧烈的震荡后,陷入一种奇异的、安寂的平静。
高途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按了下行键。
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映在他平静无波的眼底,像是对过去这多年的无声倒计时。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进去,转身,看着光可鉴人的梯门映出的自己。他抬手,一丝不苟地将头发理顺,抚平衣衫上最后一丝褶皱,好似要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从头抹去,重新变回那个无懈可击的高秘书。
只是手腕上那一圈明显的红肿,在提醒着,某些事情,终究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回到hS大厦,正值下班前最忙的那段工作时间,高途像往常一样,步履平稳,神情恬淡,对着偶尔投来的问候目光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异常。
“高秘书!”一个略带焦急的声音响起。
高途转头,是林子西正从品牌部的方向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一丝做错事般的不安。
“林部长。”高途停下脚步,语气平和。
林子西跑到他面前,喘了口气,上下打量他,压低声音,“你……你没事吧?听你说要去谈合约,结果我看到江听澜带着他的艺人在棚拍那边,觉得不对劲,赶紧去跟沈总说了……我没给你惹麻烦吧?”
高途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心,心里升起一些暖意。他轻轻摇了摇头,甚至努力给出一个极淡的安抚性的笑容:“没事。谢谢你,林部长。”
这一声“谢谢”,发自内心。
谢谢她的敏锐,谢谢她的“多管闲事”,让他在最狼狈的时刻不至于陷入更不堪的境地。也谢谢她此刻毫不掩饰的关心,在这座有些庞大的商业帝国里,显得如此珍贵。
林子西被他这罕见的、带着疲惫的笑容晃了一下神,随即更加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我我先去忙了。”
高途点了点头,看着她几乎是小跑的背影,心里暖意渐渐扩散。
纵使明日相隔千山,亦会念此时繁星与共。
高途乘坐电梯,回到顶层秘书处。
熟悉的办公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文件、咖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这里是hS集团的心脏地带,也是他奋斗了近七年的地方。
高途在自己的工位前坐下,看着浸透了自己心力和汗水的地方,如今,真的要结束这一切了吗?
想过有此情此景,没想到是此时此地。
刚被沈文琅调进来的时候,他只是个战战兢兢的初级秘书,面对沈文琅的严苛和庞杂的工作,常常忙到深夜,一遍遍地核对数据,修改报告,生怕出一丝差错。那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一次次被驳回后又重来的方案,磨砺出了他如今的游刃有余。
为了拿下那个至关重要的海外并购案,他带领团队连续加班两个月,梳理了上万页的资料,构建了十几个不同的谈判模型。最终在谈判桌上,靠精准的数据分析和临场应变能力,为hS赢得了关键优势。那一刻,沈文琅看向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虽然那赞赏很快便消散在日常的忙碌中,却足以让当时的他窃喜良久。
还有一次,公司核心系统遭遇黑客攻击,整个集团运营陷入半瘫痪。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协调技术部门、安抚各方客户、制定应急方案,连续四十八小时不眠不休,硬是撑到了系统全面恢复。事后,沈文琅笑着说了一句“辛苦了”,然后给他批了三天假。那三天,他其实只睡了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在复盘整个事件,完善应急预案,因为,他不想得到源自失误的“辛苦”问候。
一手建立起来的工作流程,培养起来的得力下属,那些与各个部门磨合多年才形成的默契……
这里,是他多年青春和全部心血的投射,是他在这个城市立足的根本,是他能为高晴提供稳定治疗的保障。
“高秘书”这个称呼,代表的不仅是地位和薪水,更是他能力的证明,是他价值的体现。
也是在这里,因为沈文琅的教导和帮扶,让他从籍籍无名到不可或缺。
沈文琅。
大概这一生,自己都不会再遇到这么一个人了。
来自普通家庭、毫无背景,只有一个名牌大学的文凭和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若不是沈文琅在稳定他的内核,懵懂无知的他又怎能穿行在这座商业帝国。
韩越说他严苛、不近人情,可若不是那样,沈文琅做不出hS,不会立足江沪,更打磨不出来自己这样的璞玉。
沈文琅从不吝于带他接触最核心的项目,让他旁听最高层的决策,甚至在他提出不同见解时,会听他说完,再犀利地指出其中的漏洞或亮点。是沈文琅,硬生生把他的视野从方正的工位,拔高到了俯瞰整个商业版图的格局。
第一次跟随沈文琅参加商务谈判,对方是出了名的难缠的老狐狸,他准备资料时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沈文琅说,“高途,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看清楚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底线在哪里,其他,只是形式。”
很多事,雾里看花,难上加难,可真到拨开,也只有一句话。
可就真传那一句话,许多人,颠沛半生,也不一定能得到。
沈文琅有时教训他,让他学会在处理公司事件的时候拓展自己的关系,把人脉握成自己的可用资本。别人如此说,或许平常,可那是以公事公办出名的沈文琅,让自己的秘书济公的时候藏私,要集团风纪部的钱部长知道,估计眼睛都掉了,立时要剥掉他“沈文琅总助”这个身份,毕竟这里面,隐含了太多威慑力和资源。
高途是自己立起来的不假,可最开始,是沈文琅扶起来的。
没有他放手让自己独立处理与各方势力的关系,没有他因为自己应对失当时毫不留情的批评,没有他给自己去收拾那些错综复杂关系的烂摊子……
时间和机遇,根本不会让“高途”这个名字,在hS集团内部成为“可靠”与“能力”的代名词。
那次海外投资项目突发重大变故,当地政策突变,合作方临时倒戈,传说那一役,是高途于危局中保住了hS数十亿的投资。
可那是沈文琅,在电话里说,“必要时可以代表我做任何决定,后果我来承担”,也是沈文琅,交接了许多明处和暗处的资源,那也是高途,第一次采取了一些游走于规则边缘的手段,最终才力挽狂澜。
回来,沈文琅说,“不用谢,是我基于对你能力判断的自信。”
那样自大,那样狂傲,又那样让人安宁。
他还说,“高途,恭喜你正式踏入了丛林,虽然不知道这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那样温柔,那样沉重,又那样让人动心。
如今的高途有多专业,原来的沈文琅就有多刁钻。如今的高途有多面面俱到,原来的沈文琅就有多吹毛求疵。如今的高途有多脱颖而出,原来的沈文琅就有多殚精竭虑。
……
奇怪,刚刚豪言壮语的时候无所察觉,此时想起这些,才会知道,原来心是会痛的。起码,比刚才面对韩越的强迫、面对沈文琅的道歉时,更加真切,更加难以忍受的疼痛。
辞职的话已经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
以高途的性格,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可是,舍不得。
如同沈文琅是他的一部分一样,hS也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离开这里,他还能去哪里?
高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纷乱的情绪中抽离。现在不是沉溺于不舍的时候。
hS的职场倒计时,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
高途打开电脑,调出工作交接清单模板,罗列了大块的部分。然后,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开始敲击。一项项未完的工作,一个个待跟进的项目,一条条需要交代的人脉关系……他罗列得极其细致,甚至标注了可能的难点和对接人的偏好。
既然决定要走,就要走得漂亮,不留任何话柄,也不给接任者留下麻烦——这是公事公办的沈文琅培养出来的高途的一贯的职业操守。
等压住自己的情绪,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沈文琅赶回来的时候,冲进高途办公室里,只看到一个空工位。
虽然知道高途不是即时离开,但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的情绪还是涌上了沈文琅心头。
高途走得那么快,那么决绝,甚至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留。
沈文琅回到自己办公室,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走到落地窗前。楼下,车水马龙,繁华依旧,可他,心里是空的。
原来,一直都是他先走的。
无论是加班到深夜,他习惯性地起身离开,留下高途收拾残局;还是出差远行,他说走就走,高途会细致地准备好所有行程资料;甚至是三年前他们在那个经纪公司吵架,也是留下高途独自面对他造成的狼藉还和别人感谢场地出借……
沈文琅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未回头看过,那个被他留在身后的人,是用怎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又是怎样默默地将一切打理妥当。
他习惯了高途永远在那里,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只要他回头,就能看到。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前,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甚至可以不过脑子地伤害。
直到今天,高途先他一步,转身离开。
还是以一种如此彻底、如此公事公办的方式。
精明的沈文琅,前所未有的慌了。
这不是高途要陪伴侣度过发热期,不是他请假一天两天,不是他长假五天六天。
他还没得到下班时间的高途。
而现在,连高途的上班时间,都要永远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