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咏正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的灿烂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昨日里浮现的疲惫与脆弱已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静,像夜色下的深湖,不见涟漪,只余墨色。
“老板,”常屿放轻声音,“高途高总刚才来电,询问您近期的日程安排,想在董事会前和您单独见个面,具体事宜他说想当面沟通。”
花咏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眼里,还是稍有波澜,“今天下午,三点。”他语速平稳,说完,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别让他来这里,去配楼云岭茶室那边等我吧。”
这里,有他亲手给高途的一场伤心,虽然他不后悔,但也并不想高途触景生情,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好的。”常屿应声记下,半晌,他又语带小心翼翼的确认,“老板,您单独和他见面,可以吗?”
花咏闻言,轻笑了两声,不似平日的清冷疏离,反而带着几分卸下重负后的释然与笃定,嘴角的弧度虽浅,却真实。
“没事,屿哥,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常屿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胸有成竹的锐利,不复之前的脆弱,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恭敬地颔首退了出去。
花咏端着茶杯走到落地窗前,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高途,算起来,今天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他轻轻抿了一口茶,茶味醇厚,带着一丝回甘,正如他此刻的心境,历经苦涩,终见清明。
高途带着秘书沈延,准时来到x-hotel楼下。
沈延是高途自己选的秘书,因为是beta,被姚溪和贺寒江旁敲侧击几次,意思是高途自己是个beta,应该找个Alpha在身边,以备出现什么危险。
高途自知自己omega身份,不便明说,便说,自己也是求了签的,说要找个姓沈的在跟前大利职场。
这话不知怎么被传到了沈文琅跟前,他还专门打电话过来,“高途,要不你收了我去算了。”
气得高途揪着姚溪,“下次再没原则,绝对要给你开除。”
姚溪大呼冤枉,“我这点职业素养都没有?那日您说这话的时候,旁边好多人,真不是我说的。”
高途一恼,“都开除算了。”
沈延抱着的那份厚厚的文件袋,是这次“启明计划”的联盟前期方案,合作模式、风险分摊、利益捆绑……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条款,都经过了反复推敲。
高途此次要去见花咏,是他得在董事会前,做好和各位独立董事的会前沟通。
上次,他在这里误打误撞寻来一场伤心,但也因为那次,跌跌撞撞地从沈文琅的旋涡里走了出来。
高途说不好,这是该埋怨还是该感谢。
让现在的他,成了能直视沈文琅的人。
电梯缓缓上升,数字不断跳动,高途的心跳也随之加快。
他不知道今天下午的会面会有怎样的结果,也不知道这个花咏到底好不好打交道。
但他清楚,这一场见面很重要,x集团的两票,取决于花咏的态度和支持。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全力以赴。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抵达顶层。
高途拿过沈延手上的文件袋,一步步走向云岭茶室。
茶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淡淡的清雅的茶香。他定了定神,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才推门而入。
茶室里光线柔和,花咏已经到了,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的紫砂茶杯里,热气袅袅升起。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目光与高途相遇,脸上露出浅淡的微笑,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
“高总,很准时。请坐。”
高途在他对面坐下,将文件袋轻轻放在桌面上,双手不自觉地交握了一下,带着些紧张。
“花总,打扰您了。这次约您单独见面,主要是想和您详细聊聊‘启明计划’的联盟项目方案,希望能得到您的意见。”
花咏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优雅地拿起手边的紫砂茶壶,手腕稳稳悬空,一道清亮的茶水注入另一个空杯,然后轻轻递到高途面前。
“高总,不急。先尝尝这茶,明前的龙井,味道不错。”
温热的茶杯递到手中,高途一时有些恍惚,面前的人让他想起那次递给他酒的花咏。他递酒时,也是右手前送,托着杯底的左手大拇指,压在右手腕内侧。面前这个递茶姿势……和他记忆中的“花咏”一模一样。
可当高途抬眼仔细看去时,面前这个花咏,眼神锐利,神情严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与那个曾经温柔含笑、眼带狡黠的“花秘书”判若两人。
花亦?花咏?
高途想起那天晚上喝醉把人强行叫了来陪他喝酒,去接王子,还做了一晚上的司机,而那天早上氛围太诡异,也没有深聊。
哎,高途按下心绪,不管花亦还是花咏,眼下还是先推进项目吧,毕竟,这是自己强行提前上马又擅自准备扩大的项目。
“花总,这是这次的方案,之前已经发给常特助,具体内容我……”
花咏抬起手,做了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打断手势,“你和文琅聊过了吗?”
“……”高途一时语塞,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事,”花咏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语气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上位者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持正威严,“我们两家是世交,能联合成立‘天机生物’,就不会有那么多隔阂,你实话实说就好。”
高途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开口,“这个最终方案沈总还没有看过,只之前大体说过构想。他说,短期来看,可图利益较小,但长期而言,战略上是可行的。”
花咏意味深长地看了高途一眼,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这话说得,果然滴水不漏,是那个谨慎的高途。
转瞬,他又在心里骂起沈文琅来——这个老狐狸,什么叫“短期可图较小”?分明是留着盛少游这个隐患不点破,想在高途面前维持他宽容大度的形象!
“从战略协同和风险分散的角度看,这个联盟构想很有价值。它能快速夯实‘启明计划’的实体基础,将我们的技术优势转化为市场壁垒。我原则上支持。”
“原则上”几个字一出,高途的背脊下意识地挺直了些,眼神也专注起来。这是……不同意了?
花咏将高途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开口,语气平缓却带着分量,“高总,我能冒昧问一下吗?你和盛放生物的少游总,是什么关系?” 他问得直接,目光坦然,仿佛真的只是在评估商业风险。
高途一怔,随即面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丝愠怒。又是这个问题!上次他就来为弟弟“花亦”质问过他和盛少游,这次……
花咏立刻感知到了高途情绪的变化,“高总误会了,”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在你的方案里,你是否不自觉地把‘盛放生物’这家公司,等同于你的朋友‘盛少游’个人了?”
说着,花咏拿起桌上的方案,起身,踱步到旁边便于深入交谈的沙发区落座,并示意高途也跟过来。
“一个看似完美的生态链,如果构建在沙丘之上,”他目光沉静地看向高途,“那么崩塌时,连带的破坏力也会呈指数级增长。”
高途不怕反对意见,但这个近乎定性的评判,让他心头一紧,立刻跟了过去,正襟危坐。
“高总,你的方案解决了‘谁来做’和‘如何做大’的问题,但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前提:我们赖以生存的核心,数据的绝对安全与伦理边界,由谁来守护,又如何守护?”
花咏看向高途,“盛放生物提供全国渠道和冷链,这意味着样本数据从采集端开始,就流经他们的系统。请问,在数据抵达天机生物的核心服务器之前,如何保证其在传输、存储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被复制、截留或用于其他未经授权的分析?‘启明计划’的核心资产是基因数据,如果数据主权在联盟内部变得模糊,我们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多方参与,意味着数据接口和权限管理呈几何级数复杂化。一个体检中心的护士,一个磐石集团的hR,是否都可能成为数据泄露的薄弱环节?我们如何确保联盟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坚守同一级别的数据防护标准?一旦发生大规模数据泄露,天机生物作为品牌持有方,将承担100%的声誉毁灭性打击。”
花咏的语速平稳,却字字惊心,“其次,天机生物专注于数据分析和解读,这很好。但请问,我们使用的核心分析算法,是否准备完全公开其逻辑框架和评判标准?如果不开源,在联盟内部,我们如何自证没有利用算法进行数据歧视,或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打上‘科学’的标签?对外,我们如何应对公众和监管机构对于‘算法黑箱’的质疑?当一份可能决定一个人未来保险、就业甚至社会评价的基因报告出自天机时,任何一点‘不透明’都会成为我们原罪。”
高途的脸色随着花咏的话语微微变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花咏并不因为高途的脸色大变而收回他的评判,“这个庞大的生态链,本质上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基因数据采集巨兽。联盟的逐利天性,会驱动它不断去发现、甚至去‘创造’需求。比如,发现一个与某种行为倾向有微弱关联的基因位点,是否就要推向市场?当磐石的工人被筛查出有某种遗传病高风险,企业方是否会借此调整用工策略?现有的、分散在各机构的伦理委员会,是否有能力和权威去制约这个即将形成的、利益盘根错节的联盟?”
花咏看着高途,“做大,就意味着更大的、系统性的危机。高总,这个方案,在商业逻辑上是过关的,但目前方案里的措施,并不能完全保障我说的这些问题,所以,我只能说,不及格。”
高途几乎是崇拜者一样的看着花咏,因为花咏的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了他内心深处隐约不安却未能言明的一些区域。
“花总,”高途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我能在您提出的这些问题基础上,补充解决方案吗?”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被激发出的斗志。
花咏看着高途眼中重燃的光芒,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可以。”
高途承认他有些许懈怠,并未对自己的不安去细究,可此刻在花咏毫不留情的批评和高压下时,他却瞬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那些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的解决措施,此刻像是流水一般的流淌在他的脑海里。
瞬间,高途就沉浸到这个局面里,“可以成立‘启明计划’数据安全与伦理监管委员会。 由天机生物主导,成员纳入广泛。该委员会拥有一票否决权,对所有参与方的数据流程、算法应用和研究方向进行独立审计和监督。建立核心技术开源社区。 天机生物牵头,将基因数据分析的核心算法框架在特定范围内开源,接受同行评议和监督,以此建立技术公信力。基因技术发展带来的社会伦理问题,以及为因基因信息而遭受不公的个体……”
“高总,”花咏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将高途从激烈的思绪中拉回,“只有当我们的防护壁垒和伦理高度,与我们构建的商业版图一样宏伟时,‘启明计划’才能真正无畏于风雨,才能真正称之为‘启明’。”
花咏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高途,仿佛在传递一种信念,“否则,我们不过是制造了一个更华丽的靶子,等待着第一支箭射来。”
……
高途完全沉浸在与花咏的思维碰撞中,忘记了对方是那个严肃难测的x集团掌门人,忘记了自己此行的原始目的。他甚至都未发觉,花咏坐的已经离他那么近。
毕竟,他们进行的,是一场远超普通商业合作,更像是关于未来与责任的深度对话。
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花咏主导他补上的,正是整个“启明计划”的基石与灵魂。
茶室里的茶香愈发浓郁,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