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沈文琅,夜又深了几分。
花咏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脑海中仍在反复推演着与沈文琅达成的,关于高途和天机生物的复杂协议。
空气里还残留着交锋后的暗流,属于Enigma的洞察力让他觉得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抓到的波纹,可一时又不知道从何处串起。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规律而克制。
进来的是常屿,“老板,江恒有紧急来电,坚持要立刻与您通话。他说……是关于盛先生的重要事情。”
花咏抬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烦,但很快被更暗的幽深所覆盖。
他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接进来。
“江恒,你不是一直说环游世界吗,怎么还在江沪?”
清亮带着点少年特有慵懒腔调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充盈在书房里,“哥,你这可是贵人多忘事啊。”
江恒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像裹了蜜糖的细针,“不是你亲口吩咐,让我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随时准备着,万一高途哥哥想见我了,不能让他找不到人吗?”
花咏身体向后靠进椅背,语气平淡,“江恒,我以为上次从医院出来,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你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电话那头的江恒轻笑出声,似乎非常愉悦,完全不受花咏态度的影响,“哥哥,你这么咄咄逼人,还想不想听完我这个电话了?”
花咏沉默一瞬,空气中无形的弦微微绷紧。
他确实鞭长莫及,对于这个心思活络的人,纯粹的威慑效果有限。
“有话快说。”
“我想告诉哥哥的是,”江恒的语气带着一种宣布胜利消息般的反制和愉悦,“我的戏份呢,是圆满杀青了。不过,顺便也帮你的‘花秘书’这个身份,提前办了场杀青宴。”
“……”
花咏刚刚敲击桌面的指尖倏然停顿。
江恒似乎很满意花咏这瞬间的凝滞,继续不紧不慢地投下炸弹,“前两天,盛先生亲自来学校找我了。哥,你知道的,我这种临时被拉来客串的演员,准备不足,面对盛先生的突然查岗,没办法,只好……跟他交了底,说了点实话。”
他刻意停顿,仿佛隔空享受着花咏这边骤然降低的气压。
“我告诉他,你是因为太喜欢他了,不顾家里反对,才千里迢迢追来江沪。而你的好朋友沈总,看在你们两小无猜的交情上,才出手帮你‘攻略’了他。哥,你看,我这套说辞,逻辑通顺,情感饱满,最关键的是,兵不血刃,完美保全了花秘书的深情人设。没问题吧?”
“江恒……”花咏的声音低沉下去,这两个字仿佛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冰冷的怒意,毕竟是他精心编织的帷幕,还没有收束,就这样被提前扯了下来。
“哥,你先别急着生气啊。”江恒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的撒娇意味,“比起告诉他你那些更深层的布局和算计,我这个版本,难道不是最温和,对花秘书伤害最小的吗?你看,我为了让这个身份能体面退场,一直守口如瓶,都没有告诉盛先生,说花秘书在觊觎高途哥哥。”
觊觎,这个词,是上次花咏用来敲打江恒的,没想到这么快,这个小崽子就原封不动地给他搬了回来。
花咏冷哼一声,怒极反笑,“拆了我的台,你还来邀上功了?”
“是啊,哥哥。”江恒坦然承认,声音里的欢快几乎要溢出来,“我这不是紧赶慢赶地来给你通风报信了,这还不算你的好妹妹吗?你要怎么谢我?”
他刻意将“妹妹”二字咬得极重,尾音上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介于玩笑与挑衅之间的狡黠,又带着些欢快的讨喜,好像真的是为了几个赏金才来打的这一通电话。
花咏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几摞关于“天机生物”的厚厚资料,语气重新变得冷静,“你把花秘书这个身份拆了,能得到什么?反正很快,我也要把这个身份去除,你不过是早我一步,在盛少游那里划破了这层窗户纸而已。”
“哥,你这就是冤枉我了。”江恒的声音依旧愉悦,丝毫没有气馁,“我一直是我呀,一个单纯的大学生,能从中得到什么呢?可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他轻巧地回避了回答,下一秒,话锋却又一转,“哥哥既然打算把这个旧身份去掉,一切‘重新开始’……那是不是意味着,在高途哥哥面前,我们俩的进度条,现在是齐头并进了?”
他轻笑着,带着毫不掩饰的竞争意味,“那哥哥你可要加把劲了哦。不然这‘后起之秀’的名头,最后花落谁家,还真说不准呢。”
“江恒,你不是小朋友,不要看着别人动心,你就跟着动心,这不是过家家玩游戏,”花咏语气严肃,“高途更不是你的玩具,你少进来瞎掺和。”
“我就不喜欢你们这些所谓的‘社会人’这一点,”江恒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嫌弃,“算计太多,也太想当然。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玩游戏,而不是我真心呢?你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右边眉毛会低一点吗?你知道如果太靠近时他就会屏住呼吸吗?”
“真心?”花咏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你们相处过吗?你也不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见过他两三次,你哪来的什么真心?”
“哥哥,真心不是用见面次数来衡量的。何况,这话你怎么就问上我来了?”江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击必中的锐利,“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来江沪,不是追盛先生的吗,你来江沪又见过高途哥哥几次?你对他,又哪来的什么真心呢?你的真心,转移得是不是也太快、太方便了一点?”
“江恒……”花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被戳中要害的愠怒。
“看!说中了吧!”江恒带着得逞的笑意,仿佛打赢了一场重要的战役。“所以啊,哥哥,这个问题很简单。你有真心,我就有真心;你没真心,我就没真心。你自己选吧?”
果然是对付沈文琅太耗神思,竟然就这样被江恒牵着鼻子走,陷入这种无休止无意义的言语陷阱。
花咏深吸一口气,换上一个更现实、更冷酷的问法,“江恒,抛开这些虚的不谈。你觉得,以你的身份、年龄、阅历,你和高途,有可能吗?”
“有没有可能嘛……”江恒拖长了调子,似乎真的在思考,随即语气变得轻快而狡猾,“这就得看哥哥你的新身份,是不是那么正大光明了。你处理得好,我呢,就还是高途哥哥眼里那个需要照顾的、有点可爱的小弟弟,偶尔能蹭到他一点关心。你要是处理不好,”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入一丝冰冷的威胁,“我就是你新身份挟持过去的污点证人。”
“你要挟我?!”花咏气结。
“成年人的事情,怎么能算要挟呢?”江恒很乖巧地说着和他口气完全不对称的话,“这顶多算是……基于共同利益的友好提醒和协商。所以哥哥你的新身份,最好要正大光明一些,我还等着高晴病好起来后,高途哥哥兑现承诺,带我去买衣服呢。”
“江恒,”花咏的声音冷得像冰,“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么威胁我。”
“巧了,”江恒的语气轻快活泼,“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威胁过别人。”
“终日打雁,今天竟被雁啄了眼!”花咏冷笑一声,这句话里带着几分自嘲,更多的是被冒犯的凛然。
“哥,说真的,我没什么恶意。”江恒的语气稍微收敛了些许锋芒,但底线的坚持丝毫未变,“毕竟,花秘书这张牌废了,接下来,你就要用真实身份去接近高途哥哥了,对吧?你要是还想用藏着掖着、背后算计那套摆到高途哥哥面前,那就别怪我……反正,哥哥你要是让我得不到衣服,那么小的约会愿望都落空。那么,哥哥辛苦披上的任何一件画皮,就都别想要了。”
说完,不等花咏回应,江恒把电话挂了。
书房内重归寂静,却比之前更加压抑。
离场的棋子突然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股荒谬感涌上花咏心头——沈文琅那么多戏份,那样难缠的对手都在他的棋盘上按规则行事;现在反倒被一个配角都算不上,龙套都没跑两场的小兵反将一军。
花咏缓缓放下再无声响的电话,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心里却想起刚刚江恒的话。
自己,有真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