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谁见证不好,非要让他见证”。
听到那一句,高途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然后,他就钻了。
消防通道里光线昏暗,带着一股轻微的灰尘和冰冷金属的味道。
往下跑了两层,高途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整个身体颤抖,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但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迅速滑下。
郑与山追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心头一紧,上前一步,一只手抱住高途的脖颈,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将高途拥入怀中。
被郑与山遮在阴影里的高途,泪水瞬间如夏日的大雨一样漫泄,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决堤,从郑与山捂住他眼睛的指缝间,无遮无拦地汹涌滚落,可那不是雨,那是泪,那些温热的液体,烫得郑与山手发颤心发疼眼睛发软。
郑与山是见过高途从消防通道逃跑的。
上次在天地汇,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自己看监控上他惊惶失措的样子,一边难受,一边又觉得好笑。甚至,还觉得高途有几分可爱——像只被惊扰的林间小鹿,慌不择路,却依然保持着一种灵动。
可此时,当高途因为花咏和沈文琅的话从他跟前再次逃向这熟悉的通道时,郑与山的心情,彻底变了。
他看着高途的背影,那不是受惊的逃离,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溃退。肩膀垮下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里,仿佛再多一秒,那副强撑的骨架就会当场碎裂。
那不是可爱,那是崩塌。
郑与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任荒芜蔓延。
倏忽间,他全明白了。
原来高途之前的种种克制、疏离、以及那份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静,是因为什么。
之前,若是怀疑。
现在,则是验证。
他看着那扇缓缓闭合的消防门,仿佛看到了高途正在将他自己的世界彻底封闭。
一股混合着愤怒与苦涩的情绪在郑与山胸腔里冲撞。
他愤怒于门内两人轻慢的言语,竟能如此轻易地击碎门外这个骄傲的灵魂;更苦涩于他自己完全懂得这种痛苦——那是当你珍视的人,亲手将你定义为“不便”与“多余”时,所带来的、足以摧毁一切尊严的否定。
他心疼高途,仿佛也心疼着某个时刻同样未被坚定选择的自己。
沈文琅!
郑与山想做一个正人君子,想到他的手背青筋微凸,想到他要用一切方法,接住高途此时的狼狈。
可即便如此,高途的泪水还是不断地固执地从郑与山指缝间持续跌坠下去,一滴,又一滴,溅开小小的、温温的水花,那么小那么轻,可又那么多那么沉,砸得郑与山毫无招架之力。
除了呼吸有点压抑有点沉重外,高途毫无声音,原来最深的绝望,不是声嘶力竭,而是如此隐藏。
郑与山放开遮在高途眼上的手,将他又往怀里拉了拉,想用胸膛堵住那密密麻麻的眼泪,瞬间,衬衫的前襟浸湿了一大片。
郑与山又伸出手去抚过高途那颤抖的脊背,像是要捋顺那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被委屈了的灵魂。
可那些倔强的眼泪,漫山遍野,最后只能让郑与山,陪高途站在滂沱大雨里相拥着沉没,然后,看着洪水滔天。
大约没有什么,能比看到高途如此更让郑与山难受。
他宁愿高途像常人一样发泄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摁在平静的体面之下,独自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高途……你就这么爱他吗,如果……如果这么痛苦,你为什么现在不上去问个明白!”
嚎啕大哭一场,那么难吗?
勇于对峙一场,那么难吗?
郑与山止不住高途的泪,只能试图叫醒他的心。
可这话酣畅淋漓地说出去后,郑与山觉得失望、苦涩、不甘,纷至沓来。
他失望于高途的沉默,更失望于自己——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拉高途一把的人,此刻却发现自己和他的世界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
他有什么资格去叫醒高途?在对方的故事里,他连配角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撞见主角狼狈时刻的苦涩场务。
而最汹涌的,是那海潮般反复冲刷的不甘。
凭什么那样一个人,值得高途如此?凭什么真心要被如此践踏?这不甘,既为高途,也为自己——为自己看得分明却无能为力,他郑与山不同样,沉溺其中吗?
原来最痛的,不是触碰不到,而是触碰之后,发现自己连为他擦去的眼泪都只是碰巧。
他在和慈医院没看到高途,转了一圈,护士说高途回公司上班去了。
他开车去hS集团,打算上去探望,却又在楼下见高途急匆匆地出来。
载上他来这里,他说有事找花秘书,谁知却得到如此一场事故。
郑与山的话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得高途浑身一颤。
是啊,那扇通往沈文琅所在的门,近在咫尺,可他,和他喜欢的omega在信息素弥漫的房间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结婚。
是啊,爱他,爱到在无数个深夜反复咀嚼他随口一句话,爱到他偶尔的注视都被自己拆解成晚安,爱到无数未来的情节幻想有自己出演,爱到此刻连如此狼狈却都不敢露面。
爱,又能怎样呢?
爱,还能怎样呢?
自己,不是早就要放弃了吗?
在花秘书出现的办公室,带着兰花清雅信息素的omega,而沈文琅未曾流露丝毫排斥的时候。
在高晴的病房,意识到自己那点可笑的情愫在至亲的生命面前多么微不足道的时候。
在风岛冷雨的墓园。 在那天提出离职的房间。每一次,不都已经在心里划下一道道的休止符了吗?
这一把火,不是燃烧的正好吗?
烧掉那些深夜无望的揣测,烧掉那些自导自演的晚安,烧掉所有关于如果和可能的幻想。
将那个愚蠢的、沉浸在自我感动中的自己,彻底焚为灰烬。
高途,你看看你,衣衫凌乱,泪痕未干,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躲在此处,连痛哭都不敢发出声响。
承认过喜欢你,不是就好了吗?
高途,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还有什么?
是那份早已被他人填满的视线?
还是那注定不会有回应的未来?
你反反复复,颠颠倒倒,枝枝叶叶,将自己撕扯成这副连自己都鄙夷的模样。
真的……很好笑。
高途,保留最后一点成年人的尊严。
你不爱他了,高途。
你不爱沈文琅了,高途。
你把他放在这里吧,高途。
高途,放了吧。
放了他,也放过你自己。
不管有不有花咏,你和他,就真的只到这里了。
他们燎原的火,正好散作你无言的灰。
从此,各自朝前走吧。
“不爱了……以后,都不爱他了。”
原来,结束,也不过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上午。
郑与山怀里的高途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抬起手,粗暴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郑与山也听到了高途的答案,某种程度上,还是他曾经那么想要的。
可是,在此时,他却比高途更难过。
他发现,在风岛那天,他错了。
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他会说——
高途,我陪你走过最泥泞的路,是为了让你能毫无负担地去看任何你想看的风景。
无论那风景里,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