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和慈医院僻静的小花园里,带着几分暖意。
高途看着高晴在护理人员的陪同下,慢慢地在石子路上散步。因为生病,身形本就细瘦,宽大的病号服被风一吹,更显得单薄。
突然的五天假期,高途因为提前出了院,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吃饭、休息。直到镜子里的人,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只像是疲惫的感觉,才来医院看高晴。
“哥!”高晴看见他,眼睛倏地亮了,快步走过来,“你忙完啦?”
“嗯,忙完了。”高途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笑容,又伸手替她捋了一下碎发,“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查房怎么说?”
高晴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医生说我可争气了!各项指标都挺好,再养两周,就能手术了。”
高途感受着妹妹的依赖和高兴,发自内心的欣喜。这个消息,他早已经通过主治医生知道了,但此时从妹妹嘴里说出来,带着她特有的雀跃语气,那份喜悦便有了具体的形状,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底。
高晴忽然仰起脸,像只机警的小动物,“哥,今天可是工作日,你怎么溜出来的?你们那个沈总,不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加抠门精吗?居然会批你假?”
高途哭笑不得,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又胡说。沈总在正事上从不含糊,哪次你需要我的时候,他没批假?”
“哼!”高晴撇撇嘴,“上次说是来看我,结果看见他,他看我的眼神冷飕飕的,好像我抢了他什么东西似的!”
“你们俩啊,”高途无奈地摇头,“统共没见过几面,怎么就跟天生不对付似的。”
“这怎么能怪我?”高晴理直气壮地挽紧他的手臂,“就凭他宣称讨厌omega这一点,我们就是天生的敌人!哥,你可不能向着他说话!”
“好好好,不向着他。”高途从善如流地投降,拉着她往病房楼走去,“外面风大了,我们回去再说。”
高晴蹦跳着踩哥哥的影子,突然又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地开始规划未来,“哥,等我彻底好了,我一定画很多很多的画,开一个特别大的画展!然后我挣很多很多钱,给你买带大院子的房子,你在里面晒太阳,想晒多久就晒多久!我还要给你种好多花……”她张开手臂比划着,差点打到路人,被高途眼疾手快地拉回来。
“小心点。”高途逗她,“不过就你哥这点薪水,怕是供不起未来的大画家。要不你换个志向?比如学做饭?这样咱俩至少能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
“哥!”高晴气得跳脚,一把勒住高途的脖子,“你能不能有点志气!我就要画画!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今天就不撒手了!”
高途被她勒得直咳,眼底却满是纵容的笑意,“好好好,画画画,供供供!”
“这还差不多!”高晴满意地松开手,又狐疑地眯起眼,“你刚才答应得太快了,该不会又在敷衍我吧?”
“怎么会?”高途一本正经地掏出手机,“要不我现在就给你报个强化班?”
高晴扑上来抢他手机,“我看你都让沈文琅带坏了。”
兄妹俩笑闹着走进住院部大楼,高途一边护着手机不让妹妹抢到,一边不着痕迹地引导她避开人群。
“哥,我说真的!等我好了,我养你!你就不用那么拼命,不用再一个人扛所有事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你得好好活啊,等我给你养老,给你种一院子的花。”
高晴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目光落在高途正在为她削水果的手上。
那双手,指节分明,修长干净,是很好看的一双手。
可高晴的目光,却死死定在了他手臂内侧,靠近袖口边缘的地方。那里,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泛着青紫色的细小针孔淤痕,隐藏在皮肤之下,若非离得极近且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空气仿佛凝滞了。
高途察觉到妹妹的安静,将削好的水果递过去,柔声道:“怎么了?吃点水果。”
高晴没有接。
她抬起头,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伸出手抓住了高途的衣袖,“哥……你别再为我伪装了!”
高途浑身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掩盖住那点痕迹。
“我看见了!”高晴的情绪骤然崩溃,哭声压抑不住地溢出来,她用力掀开高途的袖口,将那一片因为频繁注射抑制剂再加上这两天在医院治疗而留下的、新旧交叠的淤青,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青紫色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我看见好几次了!还有你藏在衣柜最里面的那些药瓶……哥,我不是五岁的小孩了!”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现在十七岁了!我知道那些是什么……”
“小晴,别哭,不是你想的那样……”高途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眼泪。
她死死抓住高途的手臂,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如果我的活着,是要用你的命来换……那我宁愿不要!我宁愿跟妈妈一起走了算了!”
“高晴!不许胡说!”高途厉声打断她,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母亲车祸去世的场景,妹妹在重症监护室里奄奄一息的模样,如同噩梦般在眼前交织闪现。
“我没有胡说!接受不了你omega的身份,那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不要在沈文琅跟前待着,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别再管我了……”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哀求出声。
高途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这可是他用了十多年时间,拼尽一切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守护到现在的宝贝。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颤抖着,轻轻地将妹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妹妹柔软的头发。
“不哭了,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拭去高晴的泪,高途也一并咽下了自己的苦涩,他从不知道,原来妹妹是这样想的。
从十二年前那个秋天的下午,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高途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个方向。
他的骄傲,他的梦想,他可能会有点轻松的人生——早已在那场车祸里,和母亲一起,被埋葬在了冰冷的墓碑之下。
如今,他有资格自怜,但他不会哭泣,路是他自己选的。
高途更紧地抱住怀里颤抖的妹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替她抵挡那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
等高晴哭得差不多了,高途才拍拍她的背,轻抚过妹妹被泪水沾湿的头发,“好了,不哭了。妈妈什么都没来得及给我说,你就是她要告诉我的话。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礼物。”
“我算什么礼物,哪有这样拖累人的礼物。”高晴抬起眼。
“怎么不算礼物,记得你六岁那年发烧,整夜哭闹要找妈妈。我抱着你在医院走廊走来走去,最后在你耳边哼妈妈常唱的童谣。你慢慢安静下来,紧紧抓着我的衣领,喊了一声‘妈妈’。”
高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高途擦去她的泪水,“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妈妈把你留给我,不是负担,是她把最珍贵的部分托付给了我。每次看见你笑,就像听见妈妈在说‘要照顾好妹妹’;看你一天天长大,就像听见妈妈说‘你们要互相扶持’。”
高途轻轻握住妹妹的手,“你每叫一声哥哥,就是妈妈来不及说出口的叮嘱。你每次战胜一次病痛,就是妈妈在告诉我,说我们做得很好。”
高晴好受一些,但还是把额头抵在哥哥肩上,“那妈妈太偏心,她都没有说,让哥哥不要太辛苦。”
“她也说了。”高途微微收紧手臂,声音轻柔,“就在你刚才让我好好活着的时候,说要给我养老的时候,计划着给我种一院子花的时候。”
“你又知道她说了?”
“知道。她给我们每个人的时间不一样,但爱是完整的。等你长大了,那时候你也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她让你说给哥哥的话,你都说给我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