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IcU病房里,生命监护仪规律的电子音,如同冰冷机械的心跳,在绝对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江晚僵立在病床边,仿佛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指令的精密机器,只有胸腔里那颗失控狂跳的心脏,证明着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傅寒霆那只因高烧而滚烫的手,依旧无意识地勾着她的指尖,带着一种濒死般的脆弱和依赖。可他昏迷中吐露出的那个破碎的音节——“陆”,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炸弹,在她脑海中掀起了毁灭性的惊涛骇浪。
陆?
陆深?!
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刚才听他忏悔、听他诉说五年寻找之苦时更加猛烈,更加……令人胆寒!
如果说傅寒霆之前的呓语,像一把重锤,将她冰封五年的恨意砸出了裂痕,让她看到了恨意之下不曾熄灭的爱火与巨大的亏欠;那么此刻这个指向明确的音节,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瞄准她后背的匕首,让她在感受到前方一丝微弱暖意的同时,瞬间坠入了更深的、充满背叛与阴谋的冰窟!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仓皇。指尖残留的滚烫触感,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被灼伤的恶心。
不能再待在这里!
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理清这混乱到极致的一切!
几乎是逃离一般,她踉跄着冲出了IcU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将里面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和那些颠覆她认知的呓语暂时封存。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消毒水特有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她背靠着冰凉光滑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无菌服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被彻底愚弄和背叛的恐惧与愤怒。
五年!
整整五年!
她的人生,从五年前那场“坠海”开始,就仿佛陷入了一场被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她,自以为是的复仇女王,携带着淬炼而成的利刃归来,却可能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错误的舞台上,将仇恨的矛头对准了错误的人,甚至……将阴谋家当成了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
陆深……
这个名字,曾经代表着她坠入深渊后唯一抓住的稻草,代表着五年异国他乡艰难岁月里难得的温暖与支持,甚至……在她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曾模糊地泛起过一丝超越友谊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可现在,这个她一度信任、甚至隐隐依赖的男人,却被傅寒霆在生死边缘的呓语,直接指向了五年前那场改变她命运的阴谋核心!
“真正的证据……在……陆……”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盘旋不去。
她开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强迫自己回溯与陆深相识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找出被自己忽略的蛛丝马迹。
五年前,她从那场蓄谋已久的“坠海”中侥幸逃生,身负重伤,怀着身孕,流落在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的异国海边小镇。是陆深,“恰巧”在那里写生,“恰巧”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将她送医救治,帮她支付了昂贵的医疗费,在她产后最虚弱、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最无助的时候,提供了住所和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当时,她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傅寒霆、白薇薇的刻骨仇恨,对于这个如同天神般降临、拯救她于水火的男人,除了感激,并未深思。只当他是个善良、富有同情心的艺术家或旅行者。
后来,他帮助她隐姓埋名,办理新的身份,鼓励她利用自身的能力重新站起来。他投资了她的“新生资本”,在她最初举步维艰时,动用人脉为她牵线搭桥。他甚至……似乎对她的黑客身份“幽灵”有所察觉,却从未点破,反而在她某些游走于法律边缘的操作遇到技术瓶颈时,总能“不经意”地提出一些关键性的建议或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便利。
现在想来,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和无私的帮助吗?
一个背景成谜、气质不凡、身手和见识都远超常人的男人,为何会“恰巧”出现在那个偏僻的海边小镇?为何会对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伤还怀着孕的女人倾尽所有相助?他对她那充满疑点的过去从不深究,对她偏执的复仇计划也总是无条件地表示理解和支持,甚至主动提供助力……这本身,就违背了最基本的人性逻辑!
还有他对“蝮蛇”财团的了解。当初她发现那枚蛇纹徽章时,陆深脸色微变,提醒她危险,却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后来在应对“蝮蛇”的金融绞杀时,他提供的某些关于对方资金流向和运作模式的信息,精准得令人咋舌,仿佛早已对这家神秘的境外财团了如指掌。
更让她心底寒气直冒的是傅寒霆体内的慢性神经毒素。医生推断中毒时间至少大半年。而大半年以前,正是她与陆深关系最为密切,他频繁出入她住所和新生资本核心区域的时候!以陆深那深不可测的心机和能力,如果他想要通过她身边的人,或者她日常接触的物品,对远在国内的傅寒霆做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难道……他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布局?他的目标,不仅仅是通过她来打击傅寒霆和傅氏,甚至……五年前的那场“坠海”,他也扮演了某个关键角色?白薇薇和傅明辉,或许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而他,才是隐藏在更深处的执棋者?
这个推测让江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这五年算什么?一个被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一个被利用来对付自己孩子父亲的愚蠢工具?
而傅寒霆……这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难道真的如他呓语中所说,是被蒙蔽、被陷害的?他甚至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开始暗中调查,却因此引来了更狠毒的杀身之祸?他身上的毒,他遭遇的一次次袭击,是否都与陆深有关?
强烈的荒谬感、被背叛的怒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傅寒霆境遇的复杂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碰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焚毁。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那尖锐的疼痛才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瞬。
不,不能乱。
现在绝不是被情绪吞噬的时候。
傅寒霆还在IcU里与死神搏斗,三宝的安全依旧悬于一线,“蝮蛇”和那个神秘的“先生”如同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一击。她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清醒!
她需要证据。
她需要试探陆深。
打定主意,江晚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脱下身上的无菌服,动作机械却坚定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和衣着。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的崩溃与脆弱,只剩下属于“幽灵”的、冰封般的冷静和深不见底的幽深。只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里,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猎手般的审视与警惕。
她迈开脚步,走向IcU外的走廊。不出所料,陆深依旧等在那里,身姿挺拔地靠墙站着,眉宇间带着他一贯的、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沉稳。听到脚步声,他立刻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快步迎了上来。
“晚晚,”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他情况怎么样?你好些了吗?” 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或拍拍她的肩膀。
江晚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他,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困惑:“还好,暂时稳住了。陆深,刚才我在里面,好像听到傅寒霆迷迷糊糊说了些胡话。”
陆深伸出的手自然地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插进西裤口袋,眼神专注地落在她脸上,顺着她的话问道:“他说什么了?是不是伤得太重,很痛苦?”
“嗯,”江晚点了点头,眉心微蹙,像是在努力回忆,“他好像一直在念叨什么证据……颠来倒去的,还说真正的证据不在他那里……”
她说到这里,语速刻意放慢,目光状似无意,实则锐利如刀地扫过陆深的脸庞,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肌肉牵动和眼神变化,然后,用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吐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说,真正的证据,可能在……你这里?”
来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
江晚清晰地捕捉到,陆深那双总是如同深潭般平静温和的眼眸深处,极其快速地掠过了一丝难以形容的……闪烁!那是一种混合了惊讶、警惕,甚至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几乎要破眶而出的慌乱的情绪!
尽管他控制得极好,几乎是在零点零一秒之内就迅速用更加浓重的疑惑和无辜完美地覆盖了过去,但他瞳孔那瞬间微不可察的收缩,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导致布料产生的细微褶皱,都没能逃过江晚如同精密仪器般的观察力!
这细微到极致的反应,如同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骤然划过的一道微弱闪电,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在那一刻,照亮某些隐藏至深的、狰狞的轮廓!
“在我这里?”陆深随即失笑出声,那笑声听起来自然而又带着几分荒谬感,他摊了摊双手,做出一个无奈又无辜的姿态,眼神坦荡地回视着江晚,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冤枉的委屈,“晚晚,你确定你没听错吗?傅总是不是因为伤势过重,加上高烧,导致意识混乱、产生幻觉了?五年前的那些恩怨纠葛,我怎么可能牵扯其中?更别提有什么关键证据了。那个时候,我人长期在国外,跟傅氏、跟你和傅总都素未谋面,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他的解释流畅自然,表情管理堪称完美,逻辑上也似乎无懈可击,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真的只是江晚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但江晚的心,却在这一刻,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她太了解陆深了。这个男人,向来以沉稳如山、情绪滴水不漏而着称。即便是面对“蝮蛇”那般凶险的敌人,他也从未流露出过丝毫的慌乱。刚才那瞬间几乎无法捕捉的失态,绝非空穴来风!
“可能……真的是我听错了吧。”江晚适时地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眸底翻涌的滔天寒意,语气变得有些疏淡和意兴阑珊,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麻木,“他烧得厉害,说的话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我也听不真切。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浓重的疲惫和对一切感到厌倦的神色,声音也低了下去:“我现在心里很乱,什么都懒得去想,只求他能熬过这一关。其他的……那些陈年旧事,以后再说吧。”
陆深看着她这副脆弱又逃避的模样,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上前半步,距离拉近,声音放得更加温和低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明白。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被这些无谓的猜测消耗心神。晚晚,相信我,傅总他一定会吉人天相,平安度过的。至于五年前的事情……真相或许会被暂时掩埋,但永远不会消失。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他的话语依旧充满了体贴入微的支持和看似坚定不移的信任,但此刻,听在江晚早已竖起尖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仿佛裹着蜜糖的砒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虚伪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