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办公厅内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不明显,却足以改变水下生态的微妙平衡。
李副处长往王主任办公室跑得更勤了,脸上总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急切;陈处长主持处务会时,话比平时更少,眼神在几个骨干脸上停留的时间却似乎长了些;连小赵都似乎察觉到什么,送文件时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叶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表面却不动声色。他依旧沉稳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对处里同事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只是在那份惯常的沉稳之下,多了一份更深的审慎。
他像一株生长在暗流旁的植物,根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延伸,汲取着养分,同时警惕着水势的变化。
他知道,自己资历尚浅,在这场可能到来的变动中,他更大的可能是旁观者而非参与者。但他不甘心仅仅旁观。他需要更清晰地了解暗流的走向,甚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施加一点点微小的影响。
机会出现在一份报送省委的综合性政策建议材料上。这份材料由综合一处牵头,涉及多个领域,需要汇总各处室意见。
在最终统稿时,叶凡注意到,关于“强化省级层面政策统筹与前瞻研究”的部分,李副处长提出的修改意见格外详细且具有建设性,明显超出了其分管领域的范畴,带着一种强烈的、展示自身政策研究能力的意图。
叶凡心中了然。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李副处长直接碰撞,而是在自己负责的经济领域部分,更加精雕细琢,引用了大量最新数据和前沿观点,确保这部分内容扎实、出彩,既契合材料主题,又不显得过于张扬。
统稿后的材料报给陈处长审核。陈处长看完,将叶凡和李副处长叫到办公室。
“材料整体不错,”陈处长先定了调子,然后分别点评,“李处长在政策统筹这部分思考很深,提出了很好的方向。叶凡负责的经济部分,数据翔实,分析到位,操作性很强。”
他放下材料,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办公厅是参谋助手,政策研究是我们的立身之本。无论是宏观方向把握,还是微观问题解决,都需要下功夫。你们两位,各有侧重,都很好,要继续保持。”
一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蕴含着微妙的平衡术。既肯定了李副处长的“高度”,也表扬了叶凡的“深度”,无形中消解了李副处长试图通过这份材料独占鳌头的势头。
从陈处长办公室出来,李副处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叶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叶凡则依旧是那副谦逊沉稳的样子,微微点头示意。
这次无声的交锋,让叶凡对处内乃至厅内权力格局的微妙变化,有了更直观的感受。陈处长似乎并不乐见李副处长过于突出,这对他而言,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态势。
就在他暗自盘算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
他接到老家堂兄打来的电话,语气焦急,说父亲在老家因为宅基地纠纷,和邻居起了冲突,争执中摔了一跤,扭伤了腰,虽然不严重,但对方仗着在县里有些关系,态度强硬,扬言要让父亲“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村教师,一辈子与人为善,遇到这种事,除了生气,更多的是无助和憋屈。
堂兄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小凡,你在省里当官,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想办法跟县里打个招呼?不然咱家这亏就吃定了!”
握着电话,叶凡愣住了。一股混杂着焦躁、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忽然发现,当自己的家人遇到不公时,他那些在省府大院里学来的“规矩”、“分寸”、“织网”,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难道能为了父亲宅基地这点“小事”,去动用他精心编织的关系网吗?值得吗?别人会怎么看他?
一种强烈的讽刺感攫住了他。他在这里揣摩领导意图,平衡处内关系,谋划着虚无缥缈的晋升,而远在老家的父亲,却正在遭受最直接、最粗粝的不公。
他想起了唐若雪,想起她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工人据理力争的样子。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她那般的勇气和纯粹,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家人,去对抗那些仗势欺人的行径。
但他不能。至少,不能以他想象中的那种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先安慰了堂兄,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和对方所谓的“关系”具体是谁。然后,他没有直接联系县里的领导——那太扎眼,也容易授人以柄。
他动用了那张“网”里一个极其边缘,但此刻或许有用的节点——一位在省民政厅工作的大学同学,老家恰好和他是同一个县。
他给同学打了电话,没有提自己在办公厅的身份,只是以老同学和受害人家属的身份,诉说了父亲的遭遇,请对方看在同乡的份上,帮忙了解一下对方所谓的“关系”到底有多大能量,并看看能否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向县里相关部门传递一下“依法依规、妥善处理”的信号。
同学很仗义,答应帮忙问问。
两天后,同学回话,说对方所谓的“关系”不过是县里某个局一个副科长的远房亲戚,根本不上台面。同学已经托熟人跟镇里和县里相关部门打了招呼,事情应该会很快按照正常程序解决,让对方不敢再胡来。
果然,没过多久,堂兄打来电话,语气轻松了许多,说对方主动上门道歉了,愿意承担医药费,宅基地纠纷也同意按原有界限协商解决。
事情解决了,父亲没有大碍。但叶凡握着电话,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这次家事,像一束突然射入暗室的光,照见了他一直试图忽略的某个角落。他依靠的,依然不是明面上的规则和正义,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关系”和“影响力”,尽管他使用得极其谨慎和间接。
他帮助了父亲,用的却是他曾经或许会不齿的方式。而唐若雪,她会怎么做?她大概会收集证据,研究法条,准备材料,堂堂正正地去为父亲维权吧?
两种路径,孰高孰低?他无法评判。
他只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已经深深地改变了他处理问题的方式,甚至改变了他对“解决问题”本身的认知。
暗流依旧在办公厅内涌动,关乎他的前程。
而这次家事的暗流,则在他内心涌动,关乎他如何看待自己。
他坐在办公室里,窗外阳光明媚。他却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脚下是汹涌的暗流,每一条支流,都通往一个未知的,且可能截然不同的未来。
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像心跳,也像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