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复工的消息,像投入叶凡心湖的第二颗石子,激起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涟漪。
最初的惶恐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权力初次尝到甜头的隐秘兴奋,开始悄然滋生。
他意识到,即便身处庞大机器的末梢,只要找准那微小的缝隙,他依然能施加影响,哪怕这影响需要隐藏在匿名之后。
这种认知,像一剂缓慢发作的毒药,开始侵蚀他原本因挫败和无力感而产生的自我怀疑。
他变得更加专注于“塔内”的规则,更加努力地揣摩领导意图,更加精熟地处理各类公文和协调事务。他像一块被精心打磨的璞玉,逐渐散发出符合这个环境期望的光泽。
王主任似乎更青睐他了,一些原本需要陈处长过目的文件,有时会直接批示:“请叶凡同志先提意见。”这是一种莫大的信任和培养信号。
他开始参与更核心的会议筹备,接触更敏感的信息,他的名字,在办公厅年轻干部中,越来越响亮。
与此同时,他与唐若雪的世界,隔阂日益加深,最终演变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难得的清闲。叶凡刚结束一个电话,协调处理了某地市上报的一个急件,心情尚可。他主动给唐若雪打了电话,试图修复之前因清源市事件而产生的冰冷。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却很嘈杂,有孩子的哭闹,有大人激动的方言,还有唐若雪提高音量、试图维持秩序却难掩疲惫的声音。
“喂,叶凡,稍等一下……我这边有点乱。”她的声音隔着话筒传来,带着沙哑和距离感。
叶凡皱了皱眉:“你在哪儿?怎么这么吵?”
“城西的城中村,一个拆迁补偿的调解现场,情况有点失控。”唐若雪语速很快,“几家住户对补偿方案不满意,开发商找了……一些人,两边僵持住了,我在中间……”
她的话被一阵更响的喧哗打断,似乎有人在推搡叫骂。
“若雪!太乱了,你回来!”叶凡的心提了起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那种地方不安全!拆迁的事情水太深,不是你一个律师能调解得了的!让他们走正常法律程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剩下背景的混乱噪音。然后,唐若雪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疏远,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正常法律程序?叶凡,你告诉我,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什么是‘正常’程序?等裁决下来,他们的家早就被推平了!”
“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叶凡有些恼火,声音也提高了些,“你一个人能改变什么?除了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现实?”唐若雪笑了,那笑声干涩而讽刺,“叶凡,你说的现实,就是你坐在办公室里,打打电话,写写报告,然后看着这些‘现实’发生在别人身上,再告诉自己无能为力,要遵守‘规矩’的现实吗?”
“我……”叶凡被她的话噎住,一股无名火窜起,“我是在工作!我在我的位置上,尽我的责任!难道像你这样,凭着一腔热血往前冲,头破血流,就是正确的吗?”
“至少我问心无愧!”唐若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不公发生,却用‘规矩’和‘程序’来麻痹自己!叶凡,我们学的法律,不是用来给权力做注脚的,是用来保护每一个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的!”
“你保护得了吗?!”叶凡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强烈的情绪让他无法收回,“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狼狈,疲惫,除了理想,你还有什么?你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连背景的嘈杂仿佛都消失了。
过了很久,久到叶凡以为信号已经中断,唐若雪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
“是啊,我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有这份在你看来可笑又无用的理想。”
“但是叶凡,别忘了,你也曾经有过。”
“只是现在,你的理想,大概只剩下……如何更好地适应那些‘规矩’,如何更快地往上爬了吧。”
“我们……到此为止吧。”
“嘟…嘟…嘟…”
忙音响起,干脆,利落,没有给他任何反驳或挽留的机会。
叶凡握着手机,僵立在公寓的客厅中央。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繁华冷漠的夜景。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唐若雪最后那几句冰冷的话语,以及电话挂断后那令人心悸的忙音。
到此为止。
四个字,像最终的判决,为他们之间持续多年的感情,画上了休止符。
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意外。一种巨大的、空茫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只是当它真正来临时,那沉重的分量,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眼神里是日渐沉淀的沉稳,却也失去了曾经灼热的光。
唐若雪说得对,他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在法学院樟树下,和她畅谈法治梦想、意气风发的青年。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务实、更符合这个社会主流价值评判标准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他学会了权衡,懂得了分寸,知道了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进取。
而代价,就是失去了她,失去了那份曾经共同拥有的、纯粹而炽热的理想。
鸿沟,并非一日形成。是从他第一次修改讲话稿开始?是从他第一次参加饭局开始?还是从他第一次为了“效率”打车开始?抑或是,从他投出那封匿名信,却不敢与她分享的那一刻起?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留在这座“象牙塔”内,遵循它的规则,攀登它的阶梯。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眼底最后一丝复杂的情绪敛去。
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符合这个夜晚的、平静无波的深沉。
他转身,走回书桌,拿起一份明天需要提交的报告,重新沉浸到那些熟悉的文字和逻辑之中。
塔外的风声,爱人的背影,理想的余烬……都被他决绝地,关在了心门之外。
从这一刻起,他将是,也必须是一个纯粹的、合格的“塔内人”。
鸿沟彼岸,再无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