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投入信筒后的几天,风平浪静。清源市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唐若雪的朋友圈依旧停留在那张律所灯火的照片,再未更新。
叶凡照常上班、下班,将自己埋入无穷无尽的文件和会议之中,试图用忙碌麻痹那根深植于内心的尖刺。
他几乎要说服自己,那封信只是一个无谓的、情绪化的举动,早已被官僚主义的巨兽消化得无影无踪。
直到周五下午,陈处长从王主任办公室回来,脸色有些微妙。他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而是在叶凡桌前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小叶,清源市那个项目,就是你之前跟调研的那个,”陈处长语气平淡,像在谈论一件寻常公事,“省住建厅那边,好像收到了一些……反映。”
叶凡的心脏骤然缩紧,握着鼠标的手停滞在半空。他尽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抬起头,带着适当的疑惑:“反映?”
“嗯,关于他们开发区在执法程序上的一些……疑问。”陈处长说得含糊其辞,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叶凡的脸,“不是什么大事,住建厅按程序跟清源市核实一下情况而已。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倒是让他们更谨慎了些。”
陈处长没有再说下去,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但叶凡已经听明白了。
那封信,没有石沉大海。它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确实在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涟漪。这涟漪很小,甚至没有直接波及到清源市那个项目的根本,但它传递了一个信号——有人注意到了,并且提出了“疑问”。在官僚体系里,“疑问”本身,有时就是一种压力。
叶凡坐在那里,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成功了,用一种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追溯的方式,施加了一丁点影响。但这成功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更深的惶恐。
陈处长知道吗?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是巧合,还是某种警告?王主任是否也知晓了这微不足道的“反映”?他们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这“反映”的来源?
尽管他自认做得隐蔽,但在这个体系内,没有真正的秘密。一旦有人开始认真追溯,他那点小把戏未必能完全掩盖。
一下午,叶凡都有些心神不宁。他不断复盘自己投递匿名信的每一个细节,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这种安全感是脆弱的,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
快下班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唐若雪发来的微信。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复工了。”
没有感叹号,没有更多的情绪,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叶凡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松了一口气的庆幸,有微弱干预见效的隐秘满足,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空虚。
他几乎能想象,唐若雪和那些工人们在得知复工消息时的短暂欢欣。但他们不会知道,这背后有着怎样曲折的、见不得光的运作。
他们以为这是法律的胜利,或是他们抗争的结果。他们不会知道,可能只是一封匿名的、来自权力结构内部某个微小缝隙的“疑问”,在关键时刻,轻轻拨动了一下天平。
而他,这个可能的拨动者,甚至不能与她分享这份“成功”,只能隔着屏幕,咀嚼着这份独自承受的、混合着后怕与失落的滋味。
他回复:“太好了。”
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营养。
唐若雪没有再回复。
叶凡知道,工地复工,并不代表问题解决。欠薪案还在诉讼中,清源市那边的态度依旧暧昧。这只是暂时的缓解,风暴可能并未远去。
但那封匿名信带来的微小涟漪,确实改变了一些东西。它让某些人行事时,多了一分顾忌。它也像一束微光,照亮了叶凡内心那片被规则和现实压抑的角落——他并非完全无能为力,即使在最严密的系统内,依然存在着极其微小、需要冒着风险去撬动的缝隙。
只是,动用这缝隙的代价,他这次算是侥幸躲过。下一次呢?
他关掉电脑,站起身。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橙色,温柔地覆盖着这座庞大的城市,也覆盖着其下涌动的一切光明与阴影。
叶凡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惶恐与酸涩压回心底。
他迈步向外走去。路还很长,他依然会沿着既定的阶梯向上。但经过这一次,他脚下的步伐,或许会多一分审慎,眼中的光芒,也注定会比以前,复杂几分。
涟漪终会平息,但水底的暗流,已经悄然改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