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处里的气氛比往常松弛一些。季度总结刚报上去,下一个工作周期尚未开始,难得的喘息时间。
叶凡正在整理办公桌抽屉里积攒的文件,准备归档。陈处长端着茶杯踱步过来,看似随意地停在他桌边。
“小叶,晚上没什么安排吧?”
叶凡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文件:“没有,陈处。”
“嗯,”陈处长喝了口茶,声音压低了些,“晚上跟我出去一趟,有个小范围的饭局。王主任也去,主要是接待下面市里来的几位同志,他们来跑个项目审批。你跟着,多听,多看,少说话。”
叶凡的心猛地一跳。跟领导出去应酬,而且是王主任在场的饭局!这在他以往的认知里,是只有处里那些老资格骨干才有的机会。这是一种更进一步的信号,意味着他开始被纳入某个更内部的圈子。
“好的,陈处,我明白。”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下班后,叶凡坐着陈处长的车,来到一家位置僻静、门脸却相当气派的私人菜馆。包间早已订好,古色古香,环境雅致。他们到的时候,王主任和另外几个陌生面孔已经在了。
看到陈处长和叶凡进来,一个身材微胖、笑容热情的中年男子立刻迎了上来,双手握住陈处长的手:“陈处,可把您盼来了!”又连忙转向王主任,姿态放得更低,“王主任,感谢您百忙之中赏光啊!”
王主任坐在主位上,只是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淡淡笑意。
陈处长给叶凡介绍:“这位是清源市发改委的赵主任。这几位是赵主任的同事。”又对赵主任说,“这是我们处新来的小叶,叶凡,Z大的高材生,带他来学习学习。”
“哎呀,青年才俊,青年才俊!一看就前途无量!”赵主任热情地握住叶凡的手,力道很足,又递过来一张名片,“叶科,以后多联系!”
叶凡有些不适应这种过分的热情,尤其是“叶科”这个称呼,但还是礼貌地双手接过名片,说了声“赵主任您好”。
落座,上菜,斟酒。茅台醇厚的香气在包间里弥漫开来。叶凡被安排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正好方便照应,也符合他的身份。
酒桌上的氛围,与办公室截然不同。严肃的工作语言被觥筹交错和看似随意的闲聊取代。赵主任几人极尽热情,频频敬酒,话题围绕着省里的政策、领导的远见,以及对清源市那个项目的“殷切期望”。话语间充满了对王主任和陈处长的恭维与感谢,姿态放得极低。
王主任话不多,但每次举杯都恰到好处,对敬酒也是浅尝辄止,自有分寸。陈处长则活跃许多,负责调节气氛,与对方推杯换盏,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远。
叶凡谨记陈处长的交代,大部分时间沉默着,适时地帮忙转一下转盘,添一下酒水。他的主要任务是观察。
他观察着赵主任如何巧妙地诉苦,陈述项目的难处,又不着痕迹地强调其对当地发展的重要性;观察着陈处长如何在不做任何承诺的情况下,给予对方足够的安慰和希望;更观察着王主任如何用一两句看似不经意的话,点拨着项目的关键节点和可能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那些在文件里冰冷的条文、严格的程序,在这里,似乎被注入了一种名为“人情”和“沟通”的润滑剂。规则依然是规则,但执行的弹性、推进的速度,仿佛就在这推杯换盏之间,被微妙地影响着。
“叶科,我敬您一杯!”赵主任的一个副手端着酒杯过来,脸上堆满笑容,“您年轻有为,以后还请多关照我们清源的工作啊!”
叶凡连忙端起自己的酒杯,里面是陈处长之前示意他倒上的小半杯红酒。“您太客气了,我刚刚工作,还在学习,应该是我向各位领导学习。”
他学着陈处长的样子,没有干杯,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对方却很是满意,一口饮尽,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才离开。
这就是权力吗?叶凡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他甚至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权力,仅仅因为身处这个位置,代表着背后的机关,就能让这些比他年长、经验丰富的地方官员如此客气,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饭局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赵主任几人一直将王主任和陈处长送到车边,再三握手道别,直到车子驶远,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站在原地挥手的身影。
车内,酒气微醺。王主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陈处长揉了揉太阳穴,对副驾的叶凡说:“今天表现不错,稳当。”
“谢谢陈处。”叶凡低声回应。
“清源这个项目,本身符合政策,但卡在几个部门的协调上。”陈处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叶凡听,“赵主任他们着急啊,年底要考核。有时候,下面同志跑一趟不容易,该帮一把的时候,在程序范围内,还是要体现我们办公厅的协调服务作用。”
叶凡默默听着,咀嚼着“程序范围内”和“协调服务”这几个字的分量。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叶凡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冲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上还带着一丝酒后的红晕,眼神却有些迷茫。口腔里还残留着茅台的味道和饭菜的油腻感,与这间简陋屋子格格不入。
他想起赵主任那热情到近乎卑微的笑容,想起酒桌上那些围绕权力核心运转的对话。这与他攻读法学时,想象中的那个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的公正世界,相去甚远。
他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没有唐若雪的消息。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告诉她今晚的经历,她会用怎样清冷而失望的眼神看他。她会说:“叶凡,你正在被同化。”
是吗?他问自己。
这只是第一次。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是了解现实规则的必要途径。他并没有违背任何原则,他只是看到了规则之外,还有潜流。
他关掉灯,躺在床上,黑暗中,酒桌上的喧嚣和赵主任的笑容依旧在脑海里盘旋。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踏入新领域的兴奋,有被重视的满足,但更深的地方,还有一种细微的不安,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心底。
第一次,他真切地触摸到了权力场边缘那既诱人又令人心悸的温度。而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