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办公室角落里那台老式挂钟的钟摆,在文件和会议之间,规律而略显沉闷地晃动着。叶凡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提醒行间距和打水的新人。他的身影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文印室、机要室和各个相关处室的办公室之间,传递文件,沟通协调,语气越来越沉稳,步伐也越来越从容。
陈处长交给他的任务,也从单纯的跑腿和排版,逐渐过渡到参与一些小型汇报材料的资料收集、数据核对,甚至撰写其中不那么重要的部分。他像一个技艺日渐纯熟的学徒,开始接触更核心的工序。
这天,处里接到一个紧急任务,需要就近期某个热点社会事件引发的法律争议,整理一份背景资料和舆情分析,供领导参考。时间紧,任务重,陈处长召集处里几个骨干,连同叶凡一起开了个短会。
“这件事关注度很高,上面的领导很重视。我们提供的材料,一定要扎实、准确、全面,同时把握好分寸。”陈处长开门见山,语气比平时严肃,“老张,你负责政策法规的梳理;小赵,你盯紧舆情动态,摘要有价值的信息;叶凡……”
他的目光转向叶凡,“你法律基础好,负责把涉及的核心法律争议点理清楚,特别是学界和实务界的主要观点,要客观呈现,不要预设立场。”
“明白,陈处。”叶凡心头一紧,但更多的是被委以重任的郑重。这不再是修改讲话稿,而是需要他独立贡献专业判断的任务。
接下来的两天,叶凡几乎住在了办公室和资料室里。他查阅了大量的学术论文、判例分析、专家评论,将纷繁复杂的观点抽丝剥茧,归纳成几个清晰的争议焦点,并附上了各方的主要论据,力求客观中立,同时又突出了问题的核心所在。
他写完自己的部分,又主动协助小赵梳理舆情信息,将一些情绪化的网络言论,转化为可供分析的数据和倾向性判断。在最后统稿时,他甚至敏锐地发现老张梳理的政策条款中,有一处已经过时,被新的司法解释所替代,及时提出了修正。
整个过程,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在高速运转,那种久违的、运用法律知识分析和解决复杂问题的兴奋感,隐隐回来了些许。
材料最终由陈处长统稿后,报给了王明主任。
第二天下午,王主任突然来到了综合一处的办公室。他手里拿着那份刚刚印发的材料,脸色不像平时那般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份材料不错,”王主任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反应迅速,内容扎实,尤其是法律争议点的梳理,很清晰,有深度,帮领导准确把握了问题的关键。”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个人,最后在叶凡身上停留了一瞬,虽然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但那一瞬间的停留,足以让叶凡的心跳漏了一拍。
陈处长连忙站起身,谦虚地回应:“主任过奖了,这都是处里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
“嗯,”王主任点了点头,像是随口问了一句,“法律争议这部分,是谁主笔的?”
陈处长自然地接话:“是叶凡同志负责的,他法律功底比较扎实。”
王主任“哦”了一声,再次看了叶凡一眼,这次目光里多了些审视的意味,没再说什么,拿着材料转身走了。
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短暂的寂静后,气氛微妙地活络起来。
老张拍了拍叶凡的肩膀,笑道:“可以啊小叶,得到王主任亲口表扬了!”
小赵也投来羡慕的目光:“叶哥,这下露脸了!”
叶凡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这不是那种虚无的恭维,而是来自更高层级领导的、对具体工作能力的认可。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只负责打杂的新人,他的名字,第一次和一份有价值的工作成果联系在一起,被领导记下了。
陈处长脸上也带着笑意,对他点了点头:“这次确实完成得不错,继续保持。”
下班后,叶凡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许多。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初夏的暖意,格外舒爽。他甚至有股冲动,想立刻告诉唐若雪,他做的材料得到了领导的肯定,他证明了自己学的东西并非无用武之地。
他拿出手机,点开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那股冲动却又慢慢冷却下来。
他想起了材料里那个热点事件——一个关于底层劳动者维权艰难的典型案例。他梳理法律争议时,引用了大量支持劳动者权益的法学观点,但在最终呈报的材料里,这些观点被巧妙地平衡了,更多强调的是“依法依规”、“稳妥处理”、“兼顾各方利益”。他贡献了专业的“骨骼”,但最终披上的,是权衡和分寸的“外衣”。
而此刻的唐若雪,或许正在为某个类似的、具体的劳动者案件,四处奔走,据理力争。他的“成功”,建立在某种程度的“平衡”和“客观”之上,而她的坚持,则意味着更直接、更艰难的对抗。
这种微妙的差异,让他刚刚升起的兴奋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他最终没有发出那条信息,只是把手机塞回口袋,默默地走着。
名字被领导记住,是进步,是认可。
但他隐约感觉到,当你的名字开始与某些东西绑定的时候,它也意味着,你正在被这座“塔”所塑造,所定义。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省府大院的方向,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威严。
路,还在脚下。只是每一步,似乎都比之前,承载了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