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崔满仓把杨绍云从双岳岭运作回了古桥县。跟在李春生手底下。虽然说不知道归期,但是好歹,在厂里面把档案保留下来了,依然是作为干部,下放至古桥县文化馆的。
王瑞芝最终还是没能留住这份工作。
李金花在听到厂领导找过王瑞芝谈话以后,没有给王瑞芝留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写了张大字报,贴在了厂门口的布告栏里。
时下正是中央鼓励知识分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期。然而任谁,也想不到,有人会以大字报的形式,举报一个地主家属,长期占用纺织厂正式职工名额。
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都知道了大字报的内容。整个厂子里是议论纷纷。
王瑞芝得知以后,并没有太过伤心。因为,她早就已经伤心过了。现在的她,只不过是等到了最后一只靴子落地而已。
李金花的大字报贴出来的第二天早晨,王瑞芝就牵着杨承沣,拿着她口述,找人代笔的离职申请,找到了韩桂香。
在找人帮忙写离职申请的时候,王瑞芝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人拿着笔的手。她心里有些闷闷的,在这天之前,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能够学到写字的。可是最终,她认识了字,却还没来得及练习写。而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韩桂香看着手里的离职申请,不禁为王瑞芝感到惋惜。这个年轻姑娘,真的是聪明,又有干劲儿。眼里还总是有活,她的验布台,永远都是收拾得最干净的那一张。
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的韩桂香,真的以为王瑞芝可以在她的帮助下,一路做到车间组长,以后升成车间主任都有可能。毕竟,她还年轻。
最终,所有人的想法,都抗不过政策。
韩桂香在王瑞芝的离职申请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看着被王瑞芝牵着的杨承沣,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是扭着身子,问他妈,为啥今天不送他去托儿所了。
签完字,韩桂香对王瑞芝说道:“你带上孩儿先回哇。后面的手续我去给你跑完。后头还差你多少钱的工资,我肯定都给你要回来。”
因为儿子闹别扭,已经有些吃不消的王瑞芝,感激地冲韩桂香笑了笑。
她没有说话,她看得懂韩桂香眼里的复杂情感。她也知道,这件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谁都帮不了她了。
领着杨承沣,王瑞芝一步一顿,慢慢地离开了工作了几年的纺织厂。当年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和今天的天气差不多,都是冬天。
第一次走在厂里,和今天最后一次走在厂里,王瑞芝的心情截然不同。她甚至不愿意细想。因为怕自己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难过。
在厂门口,王瑞芝碰到了自己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李金花。
然而李金花并没有看到王瑞芝。本来,她以为自己的举报成功引起了厂领导的重视,再加上自己写的那张大字报,所有的一切,都表明,她李金花,是纺织厂不可或缺的人物。妹妹这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自己。自己男人,一定会明白,到底谁才是她李家最有才华的女人;到底谁才有资格,做一个厂办秘书的家属。
然而她却没想到,自从她发现自己男人和自己妹妹搞到一起以后,不论她怎样挽回,甚至回娘家去请了她的父母出面,那个男人,都和她彻底离心了。
她不明白,做错事的明明是她男人,就因为她把事情闹大了,厂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男人的前途,也止步于此了。她,反而成了罪人。
不论是自己爹妈,还是自己男人,都对她那天不顾一切地闹腾斥责不已。
可是,她也被吓到了啊,怎么所有人,都怨怼起她来了呢?
娘家和男人的共同指责,让李金花那段日子有些喘不过气来。只有在她全神贯注举报王瑞芝和王瑞芝那个地主后代男人的时候,她才有了一丝活着的感觉。
然而此时,她已经顾不上王瑞芝了。她的男人,彻底和她分居了。
站在厂门口的李金花,想着刚才把男人堵在厂办,才得来一句以后各过各的话。她此时无比的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刘科长在大字报之后,已经找她谈过了,和她确认了王瑞芝一定会离职。
现在的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好把这心中的愤懑感都排出去。
李金花扭过头,默默看着厂门外的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路。
她的身后,是牵着儿子的王瑞芝。
王瑞芝看着李金花的背影,停下脚步,驻足片刻。最终,却也什么都没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工作是没有了,可日子,还得过不是。
王长顺在听到崔满仓的话以后,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崔满仓说道:“长顺哥,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是这个事情,和当年杨老爷的事情一样,都是成分问题,咋也绕不开。瑞芝是跟上受苦了。你要是实在难受,不行,就叫瑞芝和他杨绍云划清界限算了。”
“咱瑞芝现在又有工作经验,又识字。离了婚,我想办法再给她寻上个干的,不像纺织厂那来大的厂子吧,也差不到哪去。”
“虽然说带了个孩儿,但是瑞芝还年轻,过上几年,新工作稳定了,孩儿也能离了手了,再给她寻上个更好的。”
“你说了?”
崔满仓其实越说,越感觉自己的想法是最合适的。这么做,可能会对杨绍云造成打击。但是,他崔满仓是瑞芝的满叔,并不是他杨绍云的。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考虑王瑞芝的将来了。
看到王长顺依然一言不发,崔满仓不禁有些起急,他伸手推了王长顺一把,问道:“长顺哥,你到底是咋想的?你给上我个话么。”
王长顺这才抬起头,盯着崔满仓的脸,认认真真地说道:“再不要说刚刚的那话了。也不要在瑞芝跟前提。我知道你是为了瑞芝好。可是满娃,过日子,不是那样的。”
“两个人过日子,肯定有好有坏,不可能一直好,也不可能一直坏。你不能因为说这一时过得不如意,就马上离婚不过了。”
“咱家不是那样人。真要是叫瑞芝主动去划清界限,她这后半辈子,就甚也不用做了,光心里难受了。”
“但是,能帮帮他两个,肯定还是得帮帮。”
“我是这样想的,瑞霞生了儿子以后,她那婆家现在也不折腾了,她那日子,还算是过住了。瑞林这头,和淑芹两口子,都有工作,暂时还没孩儿,也算过的可以了。”
“眼下就剩下瑞芝了。绍云叫调回古桥的,瑞芝肯定也得带上孩儿跟上过的。我和她妈肯定放心不下。”
“我两个,在这城里也没事做,干脆,跟上一起回村儿的。离得瑞芝两口子近近的,有个甚的事情也能有个照应。这个院子,就先叫瑞林两口子回来住的。以后等我和你嫂嫂没了,就叫瑞林不然把院子卖了,三个孩儿分了钱;不然就自己住,给姊妹两个按别人家这样院子的价格贴补上。也算是我给孩儿们留下个产业了。”
看着越说越认真的王长顺,崔满仓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工作也干的没劲透了。他也想跟着一起回村里去,种种地,喂个牲口,比现在一天到晚动心眼子的强多了。
可惜,他是有责任的。不能那样任性。
最终,无数的话,化成了一句叹息:“那长顺哥,你和我嫂嫂回去以后要是缺甚了,可得和我说啊。不敢因为怕麻烦就不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