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下午,依然是早下班一个小时。王瑞芝开开心心地走到厂门口,和等着她的杨绍云还有儿子会合,一起向娘家走去。
到家的时候,果然,崔满仓也已经在院子里了,正陪着王长顺下象棋。王长顺年轻的时候看东家下过,自己却一直没好意思上手。现在年纪大了,崔满仓见不得他在家里一天天闲得无聊,就找人用木头给他打了一副棋子儿,没事干就上巷口上,找别的老头,一下一天。
听到王瑞芝一家三口进门,王长顺连脑袋都顾不上抬的,只是盯着棋盘,嘴里打了个招呼。
崔满仓则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杨绍云道:“嗯?你这阵请了假回来了?”
王长顺听到崔满仓问,一回头,才发现女婿也回来了。只是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女婿就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怎么才三个月时间,就变成这副黑炭样了?还更加的瘦了。
在灶间忙活着的王魏氏也跑了出来,看到杨绍云,王魏氏不禁有些心疼。这孩子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早就变成这样了。
王瑞芝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爹妈的情绪一般,把杨承沣从车子后面抱下来,拍了拍小屁股,让他找姥爷和满老爷玩去了。她自己则一边拎着肉馅往灶间走,一边和她妈朗声说道:“妈,掐上些茴香哇,我带的肉馅,今儿包茴香饺儿。今儿这肉,老杨割的好,肥的多。”
听到女儿的话,王魏氏顾不上继续感伤,赶紧接过肉馅,也往灶间去了。
进了灶间里头,王魏氏小声问道:“瑞芝,绍云是咋回事情?不是支援建设?咋地黑瘦成个那?这是下去受制的了?”
“人家政策就是个这。听我们厂的人说,下去的人,住到农场也是大通铺,十几个人挤住。天天还得下地干活。大夏天的,肯定受制么。”王瑞芝其实也心疼,但是她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还能就这的?一年以后能不能回来?”王魏氏担忧道。
此时,在堂屋里,杨绍云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揉,一边轻声说道:“满叔,我可能一年后回不来了。”
“咋地?组织上已经有人和你谈话了?”崔满仓坐直了身子。
“还没有。我们农场有个长期下放的资本家。他说他回不来,地主后代更回不来……我现在心里也没底。”杨绍云的神色愈发黯淡。
“人家还没有说了,是不是担心太过了?”一边的王长顺看着两人,不确定地问道。而他的内心,此时却在不停地像满天神佛祷告着,千万别变成长期的。
崔满仓沉吟道:“我倒是听说了些。我还以为你主动要求下的,组织上就不会再追究了。可是现在风向好像变了,难保真的要把成分不好的变成长期下放。”
“满叔,我不能一直在双岳岭……承沣还太小,瑞芝一个人又上班又顾孩儿,太难了。”
“现在,不是瑞芝和孩儿的问题了,是你的问题了。你要是再在农场这样受苦下去,难保你活不了几年了。”崔满仓虽然话说的不留情,但却是事实。杨绍云自己早就有所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处于透支的状态了。
“满娃你不要说些没用的。现在这问题咋地个能解决了?”王长顺听了两人的话,有些起急了。
“等我上了班的,我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你下放的地方改成古桥。回了咱自己的地方,想照应,也能照应上些。后头的事情,就等到后头再说哇。这种事情,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咱们看不清大势。”崔满仓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对,好歹先能回了古桥。等回去了,不管是瑞芝回去看你,还是我们也回去看你,都方便的多了。”王长顺倒是觉得,如果真的能把杨绍云挪回古桥去,他的这条命肯定就能保住了。
“那满叔,我这次还能待十天。我就等你的消息了。”杨绍云此时眼中满是祈求。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回到古桥,也真的比死在双岳岭强得多。
三个男人一致决定,先不和家里的女人们说,等到崔满仓那边有了消息以后再说。否则,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一家人就热热闹闹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茴香饺子。每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只是在粉饰太平而已。
一顿饭下来,只有杨承沣,是在认认真真的吃饭了。
可惜,还没等到崔满仓那边来信儿,王瑞芝纺织厂这边,先出问题了。
李金花自从发现自己男人和妹妹有染以后,沉寂了几天,就爆发了。然而,他爆发的对象,既不是自己男人,也不是自己妹妹,而是王瑞芝。
她不知道跟谁打听到,王瑞芝的男人主动要求下放去双岳岭农场,支援建设一年,她突然就跟疯了一样,在机械厂举报杨绍云,做为地主后代,不积极改造,想以主动要求下放,达到只去地方支援建设一年的目的;在纺织厂举报王瑞芝,作为地主后代的家属,走后门进厂,还转为正式职工。
等到崔满仓得到消息的时候,两边厂子的领导,已经分别找到杨绍云和王瑞芝谈过话了。
一家人再次聚在王长顺的院子里。这一次,整个院子都处在低气压下了。
杨绍云喃喃道:“我厂的领导说了,得叫我转成长期下去底下了……”
边上的王瑞芝,好像已经接受现实一般,说道;“从李金花开始举报我的时候,我就觉见要不好了。我厂领导的意思是,想叫我主动离职。”
王长顺咬着牙,愤愤地说道:“这个李金花是个甚的人了?寻见狗儿的,收拾上一顿算了。咋地世上还有这样人了?就见不得别人好活些?我孩儿又没有挡她的道道,因为甚就非要针对我孩儿?”
“长顺哥,你以前还见这样人见得少了?坏到根上,就愿意害人的人,这世上还少了?”崔满仓颇为不赞同地看着王长顺道。
“那以前都是别人叫害了!现在是咱自家的孩儿!”王长顺急得冲崔满仓瞪了眼。
王魏氏在边上拍了王长顺一把, 说道:“你悄悄的。听听满娃是咋想的。”
“把绍云调回古桥的可能性现在还算比较大了。我正和双岳岭那头协调的了。没有百分之九十,也有百分之八十了。回的以后,就去李春生手底下。好歹是自己人,长期下的,厂里肯定只给基本的生活费,自己想想办法,私底下做上些甚,能少赚几个也行。”崔满仓看着一屋子的人殷切的眼神,缓缓道来。
“那还有瑞芝了,瑞芝赚上钱,接济了绍云,自己肯定还能攒下些。我和你妈,瑞芝以后就不用管了。”王长顺看着王瑞芝,悉心嘱咐道。
“怕是不行了……”崔满仓看向王瑞芝的眼神中,染上了心疼。
王瑞芝看到崔满仓眼里的情绪,霎那间就读懂了。她苦笑了一下,说道:“爹,我们厂里的举报,已经走了正式程序了。领导觉见影响不好,已经叫我自己提出离职了。我看,我这工作是保不住了……”
“咋地还有保不住的道理?你那不是国营大厂子?不是正式职工?不是大家都说的铁饭碗?咋还能因为个神经病的疯话就不叫干了?!”
崔满仓把手摁在了情绪激动的王长顺的腿上,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长顺哥,人家现在一切都要讲程序,讲政策。瑞芝确实是地主后代的家属,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人家领导也是针对咱这一点了……”
“那还能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随着崔满仓缓慢但坚定地摇头,王长顺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