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云匆匆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虽然天气很冷,但是街上却一片熙熙攘攘。
地上的雪刚化没多久,被城里城外进进出出的人们踩得脏兮兮的,和着泥,还混合着街两边铺子倒出来的沤水,时不时的结成一段暗冰。杨绍云觉得自己的脚趾头都在用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在这脏兮兮的暗冰上摔上一跤。
街上挤满了人,有逃难来的南边的商人;也有东边来的知识分子,那长衫上摞满了补丁也不舍得做件新的;更多的则是本地人,脸上挂满了愁容,怕进城的这些个“背井客”,把本就因为缺少而涨价的物资再抢购一空。
直到杨绍云路过一家“背井客”新开的熏鸭铺子时,听到了一个等鸭子的南方口音的客人,用蹩脚的官话在向旁边的朋友抱怨道:“你们这边怎么过腊月二十三啊。我们家都过二十四的啊。”
那位的朋友显然是高泷本地人,也用带着浓厚口音的官话回道:“你一个逃难过来的,说那么多干啥。入乡随俗啊。我还给你带灶糖了。赶紧甜甜嘴,跟灶王爷讲两句好话,赶紧别再打仗了。”
杨绍云这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小年下了。难怪街上这么多人。若果不是他从嵩原来的,还真以为那仗从来没打起来过呢。
只是抬头望去,街边的墙上到处都贴着“节约救国”,“支援前线”的大标语。比对着那酒馆里面各色口音的划拳声,聊天声,加上大小铺子门口排队买灶糖的人们,那些标语看着是那样的讽刺。
自从来了高泷,除了头几天自己因为没有家里的消息而感到焦虑难过之外。剩下的时间,杨绍云都在努力的学习着,只想着多学一些,多看一些,也算是给自己留个傍身的本事。这闷头一学,就居然到了小年了。
杨绍云回到家,先回了自己的屋子,换上一双姨母刚给做好的,缎面软底的布鞋,干干净净地来到了堂屋。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小年饭。杨绍云的碗边还摆放了一小碟糖瓜儿。
姨丈掀开门帘走进来,边走还边教训到身后的马婉清:“让你换身干净衣裳,等会祭灶的时候跟在你母亲身边,学着点。这么大的姑娘了,别一天天的尽提你那些洋玩意儿,忘了祖宗规矩。”
马婉清耷拉着脸,嘟嘟囔囔的跟着进了屋。瞥了一眼已经入座的杨绍云,没言语。上次被表弟下了面子,她可记得清楚呢。
杨绍云赶忙站起来,向着姨丈和表姐行了礼。姨丈挥挥手,一家人都坐好了。
马德钧因着今天是小年的缘故,特地拿出了他珍藏许久的一瓶法国葡萄酒。还很时髦的配了几个高脚葡萄酒杯。他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斟上少许。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清了清嗓子讲道:
“来,都举杯!今儿腊月廿三,灶君上天,咱们自家人的肺腑之言,也不怕他老人家听去。这第一杯,敬的是平安!这乱世里,多少人妻离子散,咱们一家还能围坐在这儿,吃上这顿热乎饭,是祖上积德,也是咱们自个儿懂得——顺势而为。”
说到此处时,马德钧好像才想起来一般,看了一眼杨绍云,说:“绍云莫要沮丧。你爹前几日的电报里说了嵩原那边情况还好,你也宽心些。”
当听到姨丈的那句“顺势而为”时,杨绍云就已经不自觉地攥紧了筷子。他想起父亲常说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满桌的珍馐配着姨丈手里那瓶一看就十分奢侈的洋酒,仿佛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再听到姨丈让自己宽心的话,杨绍云立时失掉了任何心思。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酒?这是同治七年的拉菲!其时正是曾国藩曾文正公剿捻军的年头,法兰西人酿下这瓶酒,它漂洋过海,历经三朝,见过多少风雨!它能到得我的手里,也算是我们的缘分了。”
“虽然前几日在商会的李会长家里,见识到了那只有小三十亩地的葡萄园子结的果子酿的酒,叫什么罗什么尼康帝的。李会长很是盛赞了一番。只是我喝着好像还不如我这瓶拉菲。”
“咱们家今年,和长官们保持好了关系,面粉厂,粮行,运输队才能如此顺畅的运作。实属不易。”
梁素珍听到这话,略显心虚的瞥了杨绍云一眼。她知道,自家老爷是把姐夫的布庄献给了上面的长官们,这才保住了自家的生意。却发现杨绍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在看自家老爷,只是盯着面前的葡萄酒杯,好似失了神一般。
“希望来年,我们家能够更进一步。哪怕是在这乱世中,也要活得体面,活得潇洒!”
语毕,马德钧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抿了一口杯中鲜亮的酒液。随即放下酒杯,举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腹肉,放入自己面前的小碗中,然后向着众人道:“赶紧都趁热吃吧。”
杨绍云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菜没怎么吃,酒倒是多喝了些。那历经三朝的葡萄酒,喝进嘴里的感觉完全不像去年年夜饭时父亲允他的那一小盅嵩河白春。去年的嵩河白春一入口,那清冽的如刀子般的口感就直冲他的脑门,让他直接咳了个脸红脖子粗。今日这葡萄酒,却带着些甜味儿,几口喝完以后,那股子绵里藏针的后劲才泛了上来。
硬是坐到姨母一家全都吃完,收拾好去了灶间祭灶,杨绍云撑着晕乎乎的脑袋瓜子走回了自己屋里。
一进屋,杨绍云就把自己摊在了烧得热乎的炕上。手脚像是都不听使唤一般各自为政。
就在他晕晕乎乎半睡半醒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韩长贵的声音。一边敲门,一边轻轻地说:“少爷……表少爷,你还醒着没?”
杨绍云费力地支起脖子,冲着门口喊道:“门没拴!进来吧!”
从门外走进来的韩长贵手里托着一小碟子糖瓜儿。进了门看到脸色红扑扑的杨绍云,笑道:“少爷这是喝了酒了?”
杨绍云躺着,胳膊肘支在炕上,挥了挥手,道:“就一点子葡萄酒,比咱们的嵩河白春差远了。就是有点子后劲儿。”
韩长贵笑着把碟子搁在了炕边,一弯腰,给杨绍云把鞋子脱了,然后给他把耷拉在炕边的腿也挪上了炕。自己则坐在了边上。
“少爷这是心里有事?”
“我能有啥事。高兴着呢。今日送灶王,让灶王爷给咱们保佑几天好日子过。”杨绍云含含糊糊道。
“那是。我刚才看见撤下去的碗碟,我专门给你做的芝麻糖瓜儿你没吃呢。起来吃一个,甜甜嘴再睡呢。”韩长贵说道。
“嗯?你做了芝麻糖瓜儿?快,给我一个。”杨绍云一听有他最爱的糖瓜儿,也不顾他昏昏沉沉的脑袋了,直接侧身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朝着韩长贵一伸手,“奶兄,糖瓜儿。”
韩长贵有点好笑,少爷自打四岁开蒙以后,就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也就在吃甜食的时候才会有点孩子像。
拿着手里的糖瓜儿,送到嘴边,杨绍云一口咬下去,却被硌了下牙。略带了点哭腔,冲着韩长贵道:“奶兄,你咋给我吃石头。”
韩长贵好笑道:“少爷,糖瓜儿啊,抿着吃啊。”
突然,杨绍云举着糖瓜儿的手垂在了炕上,头低着,半晌没言语。
就在韩长贵想要看看他咋回事的时候,两滴泪水滴落在了热炕上面。杨绍云哽咽着说:“奶兄,父亲一向教导我要与人为善。可是我这心里,为啥老是不得劲儿呢……”
看到那两滴泪水,韩长贵不禁心里也一酸。可是他和少爷能在这乱世之中,有个片瓦遮身已是实属不易,哪还能再强求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