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王掌柜来到柱子坟前的李春生,给弟弟上了香,鞠了躬,拿些纸钱在瓦盆里烧了。然后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盯着那个坟包包不言语。
一边的王掌柜捡了根枯树枝,把没烧到的纸钱往盆里推。边推,嘴里还边念叨着:“柱子,我把你哥给你找来了。给你烧的钱你拿上,放心的走。杨老爷还说等局势稳了,他出钱给你迁坟,以后年节祭祀也都归他。我不敢保证别的,瑞芝以后每年年节,给你的祭祀供献我肯定不让她少了你的。”
听着王掌柜念叨的李春生,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弟弟生前那张伶俐的笑脸,一边笑,一边说着:“哥,你等俺,老掌柜应承过俺了,给俺寻个好去处,能赚钱的好去处,到时候攒了钱给哥娶个嫂嫂!”
自加入了自卫队以后,李春生就无时不刻的琢磨着,好好打仗,多立功,把小鬼子赶跑了,他和弟弟这两个没爹没娘的,也能过过好日子。
可是现在,弟弟却躺在了这一抔黄土下。
这个放下锄头拿起枪的汉子,这个带着队员们打过好几次扰袭,经历过不少生死的汉子,终于是没忍住,在弟弟坟前红了眼圈……
祭奠完柱子,收拾完毕以后,王掌柜和李春生离开了坟地,往村子里走回去。
路过了老窑匠马怀德正修着的藏人的假墙,李春生停下脚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
那老窑匠手艺绝对不是吹的,就这些日子的功夫,他亲自调出来并且抹上去的泥糊,和后头的土坡坡看着没两样了。马怀德甚至还上远处连根带土的挖了好些干蒿、酸枣刺、蒺藜狗子,埋进了他之前在假墙上留好的洞里。这么一来,别说是从远处看了,就是走到近前细看,这墙也和后面的黄土坡坡一样样的了。
马怀德颇为得意的领着王掌柜和李春生钻进旧窑儿里面看了看。原来老窑匠怕里面可能得长时间藏人,就在紧里头,地势低一些的角落,挖了茅厕坑,里面都拿不知道哪捡来的砖头砌实了,茅厕一边则是堆了半墙高的黄土。
“这里面藏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上茅厕。可是时间长了也不能叫人憋死。上完了就撒上干黄土,俺还叫村长去寻炉灰去了。等日本人来了,再看看谁家还有生石灰,一起带上,就不怕了。”老窑匠对于自己的设计那是一百个满意。
李春生听完老窑匠的话,又仔细抬头看了看窑顶,当看到明显的几个透气孔时,他问道:“大爷,那透气孔开到甚的地方了?人看不出来?”
马怀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秘一笑,“你两个出来,俺带你看看。”
回到外面,马怀德领着俩人从边上爬到了窑洞的顶上,指着刚才李春生看到的几个透气孔说,“你们自己看看,看能不能看出来。”
李春生和王掌柜仔细看过去,发现有的透气孔开在了蒺藜狗子边上,缝缝做的就和开裂的黄土地缝没区别;还有的孔则开在了黄土坡坡的褶皱上,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王掌柜此时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对着马怀德说:“大爷,真的是这个!”
看过了老窑匠的好活计,李春生一边走一边思索,这个法子感觉能行,以后去了别的村子也可以让大家都试试看。
冷不丁的,王掌柜突然出声了:“李队长,我想问你个事儿。”
李春生看着王掌柜,不知道这个大哥咋的突然这么客气。他说:“王大哥,你问,别客气。”
“我也不是想瞎打听。就是前头你和满娃说要送他去八路军学校先学习。可是我俩去了八路军的学校了,里面早就没人了,这……”王掌柜试探着问道。
“这个事啊。学校里面是没人了,但是他们还在呢。校长临走前跟我说的那句话是甚来着?哦,对,叫地方化!拿起锄头是农民,拿起枪就是战士。”李春生并没有任何隐瞒,“他们没撤走,就是隐蔽了点。不过王掌柜你放心,我当了这个自卫队的队长,还是能联络到他们的。我们现在就是互相配合。满仓去他们的学校学习没坏处。”
王掌柜这下稍稍宽了些心,只是面上还是略带着忧虑,“李队长,我知道这当兵打仗不可能不流血。只是满娃真的他家就剩他一个了……你平时能看顾些,就帮我们看顾着些吧。”
“所以我让他先去八路军的学校学习。人家那边教人咋能当个合格的兵呢。”李春生并没有应承王掌柜,只是把话题岔开了。
他不怪王掌柜的小心思。但是在这个年月里,不当兵都不见得能活下去,他没有办法给出自己根本无法保证的承诺。
俩人回到王掌柜家里时,崔满仓已经认认真真的听跟着李春生一起来的,那个带枪的部下,讲了好半晌他的枪了。
王老汉坐在小板凳上咂吧着他的旱烟锅子,看着崔满仓那认真的样子,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
而一旁的王魏氏则是红着眼圈,着急忙慌的捏窝窝头,做干面饼子,想着一会崔满仓跟着李春生走的时候,路上好歹能垫吧点。
回来的李春生只是等着喝了口热水,等着王魏氏把干粮装了布兜,就带着部下和崔满仓,上崔满仓家旧窑洞院里,把杨老爷的车夫叫上,就一起往回走了。
王瑞芝见崔满仓把粮食布兜搭在身上往门外走,一把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小小的人儿可怜巴巴地抬头问道:“满叔,带我玩!”
崔满仓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早就下定的决心,对上这个小人人儿,突然就软了那么一下。看着那撅着嘴,红了眼眶的小脸,崔满仓挣扎了一下,然后把孩子抱了起来,认真地说:“满叔去打小鬼子。小鬼子打跑了,瑞芝和哥哥姐姐就能到处跑着玩儿去了。”
“真的?回清河府?玩?”
“能!”
放下不再纠缠的小姑娘,交给了同样在一边眼巴巴瞅着他的王瑞霞和王瑞林姐弟俩,崔满仓正了正布兜,跪下给王老汉磕了个头,说:“大爷,俺爹俺娘没了以后,俺就跟着长顺吃你的喝你的。俺现在去打鬼子,打跑鬼子叫大爷你也过上安稳日子!”
王老汉收起了他的旱烟,只是拍了拍崔满仓那坚实的臂膀,说了句:“俺娃去哇,打仗的时候小心些。活着啊。大爷等你的。”
走到外头,韩奶娘和赶着马车的马夫已经等着了。
韩奶娘看着李春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王魏氏看着她那副,想问话又好像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走到她身边,冲着李春生说:“李队长,俺这老姐姐想问你点事。”
李春生看向韩奶娘。
韩奶娘鼓了鼓气儿,开了口:“李队长,我家大儿之前在寒泽的一个姓陈的富户家里当厨子。您人脉广,能不能帮忙打听打听我儿的下落?我有段时间没接到他的消息了。”
听到寒泽,李春生眸光暗了暗,想到了杨老爷家的三个不顶事儿的女眷,说道:“老姐姐,那你等等,我会去古桥帮你找人打问打问去。”
“哎,不急,李队长,您给记得这个事儿就行。我等着。”韩奶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几人向着村外走去,看到王魏氏跟着韩奶娘回了院子里,李春生扭头对王掌柜道:“王掌柜,霜平和寒泽早都被鬼子屠了城了。我不敢跟那位老姐姐说,毕竟现在,杨老爷那些女眷还得靠她支应。我回去以后会打听她儿子的事儿,但是现在怕是凶多吉少。万一后头有了不好的消息,杨老爷一家还得靠你和嫂子帮忙了。”
“李队长你放心吧,杨老爷义士,这点小事本来也是得帮的。倒是满娃以后,就靠你了。”
说到这里,已经走到了村外的大路边上,几人依依作别。
看着消失在路尽头的几人,王掌柜久久不愿离去。他现在根本无法形容出自己那一肚子的想法和顾虑。只是从内心深处,涌上了一股无力感,那种对于命运无法掌控,完全看不到前路的无力感。就像是路边遍地的枯蒿子,在寒风里飘摇,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