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云一把拉住了向阳生的手,眼眶也跟着就湿了。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其他人已经进到里间的炕上去了,于是直接拉着向阳生,走到了外间角落里。那里乱七八糟的摞着一些砖头和小板凳。随便捡了两个小凳子,坐下了。
角落里,月光照不过来,可是即便是借着那一点隐隐约约的光线,杨绍云还是感慨地看着眼前的人。
自从当年,二人在高泷分别,那之后,杨绍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眼前这个人了。都只是陆陆续续的,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听到他和自己爹见过面;听到他被瑞芝救过;听到他利用了他那个爹,让古桥县的人免于受苦,几乎和平解放。然后,就彻底没了消息。
握着向阳生的手时,杨绍云才惊觉,曾经一起念书的时候,他笑话过的嫩生的手,现在握着,竟然比自己的还要糙。自己这些年来,去过农场,蹬过三轮,也才将将就是满手的老茧子。可他向阳生的手,咋地能比自己的还糙了?
甚至于,就连带着他的那张脸,咋地看着,竟然能比自己还显老许多了?就连范校长,当年都说过的,承礼看着比绍云面嫩许多。
杨绍云想着想着,一开口,声音就带了哽咽:“这些年,你都是咋过来的?”
回握住杨绍云,杜承礼拍了拍他的手,却也是激动着,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相望了许久,才渐渐地平复了心情,能够开口聊一聊了。
然而,杜承礼一开口,那沙哑的嗓音,让杨绍云更加难过了。
“绍云,我又叫回杜承礼了。”
“因为甚?当初加入八路,入党的时候,不是都用的是向阳生的名字?”
“人家说了,我没资格叫‘向阳生’,这么寓意崇高的名字。”
杨绍云沉默了。当年日本投降后,他回到家乡,见到他爹以后,他爹还说过,羡慕向阳生的魄力。又是改名字,又是加入党组织的,比一般的青年人,要有魄力、有觉悟得多。就连那名字,都给自己起的特别的好。
现在,却连这么一个一心向好的名字,都不叫留着了……
“承礼这个名字也挺好的……”杨绍云憋了许久,只想到这么一句安慰的话来。
“你知道我讨厌姓杜。可是人家说了,我这辈子,必须用这个名字,必须时刻记得,我爹活着的时候是反动派,我就一辈子都是反动派的狗崽子。”说起这些的杜承礼,脸上连半分涟漪也没有,好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般。毕竟听得太多了,习惯了。
“韩铨嵩撤走的那年,你去哪了?我后头再咋地,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了。”杨绍云想岔开话题。
“我接受了组织给的任务,跟上他们一起撤到承阳去了。”杜承礼说着,好像一瞬间,又陷入了那段往事中。
“本来,在承阳应该和组织上的人接头,领了任务以后,就跟着我那个爹一起去岛上的。”
“哪想到,临到关头,承阳那边出了叛徒。我爹为表忠心,一枪,就崩在我大腿上了。”说到这里时,杜承礼习惯性的,又摸了摸自己那条瘸腿。
“我和其他几个人被抓起来以后,本来没多久就要处决的,还好党内有人及时收到消息,把我们都救下来了。”
“那个时候混乱,再加上缺医少药的,这腿,就没治好。现在也还疼。”
“本来,组织说了,我那个时候也算是有功的,可惜瘸了腿,不能再留在部队里,就给我直接安排转业在承阳了。”
“那段日子我活得挺好的。在承阳的中学,做了教导主任。还因为治腿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活泼的小护士。后来,就结了婚。”
“我妻子怀孕的时候,我就千方百计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当时中专毕业,分配到国营大厂去了。我就想着,等我孩子生出来,拍张全家福,给你写一封长信寄过去。”杜承礼讲到这里时,眼里的光突然暗了下去。
“可惜了,到了日子,孩子难产没生出来,我妻子也没了。”
“后头那几年,我一直过的浑浑噩噩的,根本也想不起来,还要联系你了。”
“再后来,就碰上干部下放了。”
“我这个身份,其实一直有人在质疑,诟病。赶上干部下放,正好遂了他们的愿。就把我撵去了海边垦荒。”
“我那时去哪都无所谓的。反正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我其实都记不得,自己在海边垦了多久的荒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有空闲,还要被撵去学习。”
“直到前几个月,上面有人说了,我这些年受的教育不够,应该把我发配回最开始入党的地方,好好的,再接受接受教育才行。”
“就这的。我被拽上火车,送回来了。”
“其实绍云,说让我回来的时候,我可高兴来着。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就剩下你们一家熟人了。”
“那会在你家门口,听见割尾会的人要带你走的时候,说话那个是你妻子?”
杨绍云听杜承礼的遭遇,听的心里堵得难受,这会听到他问了,就硬逼着自己笑了一下,反问道:“没有认出来?你那年偷鬼子电话线,叫这个村里的一家的三个娃娃救了,我婆姨就是最小的那个。”
杜承礼瞪大了双眼,惊讶道:“你后来娶了那个小女孩了?”
“嗯,现在都是三个孩儿的妈了。”
“最大的孩子几岁了?”
“最大的今年该十三了。”
“好啊,好啊。那几年我脑子糊里糊涂地,也没再打听你的事儿。”
“没事,这不就知道了。”杨绍云安慰道。
突然,杜承礼小声道:“我那孩子,要是生下来了,比你家老大,还得大上几岁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好半天,杜承礼说道:“先不说我了。说说你。你这手现在咋也这么糙了?全是老茧子?”
“我也赶上干部下放了。先头去的双岳岭的农场,扛了一年木头。后来被运作回来古桥。家里要养三个孩儿,就搞了个三轮车,给人蹬三轮,拉拉货,换几个钱。”
讲到这里,两个人一时之间,又没了话。
半晌,杜承礼强打起精神继续说道:“等学习完,有机会出门了,我再去拜见拜见你爹去。那年在这村里,见了你爹一面呢。”
“……我爹也没了十几年了。”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后,杜承礼才又开口道:“那,当年把你欺负成那样的姨母一家子,可过得好?”
“他们啊?鬼子投降那年,一家子,飞机坠毁,全死在海里了。”
“总算……”杜承礼话没说完,可杨绍云却明白,他想说的是,总算,这世上,还是有一个恶人遭了恶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