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到杨承沣的任何反应,杨清岚气的上前直接掀了他的被子。
杨承沣猛地坐了起来。他的头发因为长时间躺着而凌乱着炸了开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杨清岚说道:“你这是做人妹子的?!你哪阵对我有过尊重了?!”
杨清岚不甘示弱的瞪圆了眼睛,吼道:“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有甚的地方值得人尊重了?!还好意思叫人尊重你了?!”
听到这里的杨承沣,跟疯了似地,想要下地来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
然而王瑞芝此时,在杨昕岚的哭声中冲了进来,一把扯住杨清岚,一手指着杨承沣的鼻子,压低了嗓子叫道:“大过年的!你两个要咋地了?能不能叫人轻省上两天的?!你爸爸已经叫人带上走了,你两个就不能叫我省省心?!”
被王瑞芝暂时制止住的两个孩子,谁也不服气谁的,都在喘着粗气,瞪着对方,像是随时还会打起来一样。
王瑞芝此时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了。没办法,她推了一把杨清岚,说道:“去哇,收拾你的东西,明天一大早就去你姥爷那的。看看情况。人家要是叫你爸爸回来,你就跟上他一起回来。”
“承沣,你也不要再躺的了!今年这年肯定是过不成了,起来,开始教昕岚认字哇!天天睡到炕上,像甚的样子了!”
听了王瑞芝的安排,两个人暂时放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杨承沣却嘟囔了一句:“一个小屁孩儿,还是个女女家,认甚的字了。”
不过,他没敢让他妈听见。杨承沣心里还是清楚的,对于他妈来说,认字,是家里每个孩子都必须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女孩子。
杨家,现在是彻底没有了过年的气氛。
另一边割尾会的卡车上面,气氛更差。杨绍云跟着几个人挤在卡车的后斗里。
腊月里,哪怕没有风,那卡车跑起来,也带起了风。还是寒风。一刻不停地刮着人的脸,像刀割一样。很快,杨绍云就感觉自己的鼻毛被冻住了。使劲儿吸一下鼻子,感觉冻住的鼻毛,扎得鼻孔里还疼。
刚上车的时候,他不敢乱看,只是一味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棉鞋。
可是从古桥县城,去王石村的路全是土路,难走得很。没一会,车斗里的几人就被颠得坐不稳当,挤在了一处。
杨绍云再又一次,卡车轮子压了颗大石头以后,身子向角落里的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身上歪了过去。他急得用手一撑,压在了那人裹着脑袋的大围巾上,竟是给人家把围巾从头上扯了下来。
杨绍云急得一抬头,刚要道歉,却发现自己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里。那张脸,杨绍云并不熟悉,只觉得上面布满了沧桑。可是那双眼睛,却在看过来的时候,带给他无尽的熟悉感。熟悉到,杨绍云此时脑子里浮现出了当年在高泷,住在学校斋舍的日子。
——杜承礼,不对,向阳生。
还没来得及张嘴,杨绍云就看到向阳生微微地摇了摇头。
杨绍云就闭紧了嘴巴。是啊,都是大年下被带走去学习的人。这个时候,还是别叙旧了。不然,又要被抓尾巴了。
颠着颠着,车停了。杨绍云探头看了出去,原来是到了王石村的大队办公的地方。
这大队办公的地方,是村口废窑儿改的。那废窑儿在鬼子来的时候,被糊上了假墙,做了藏人的地方。废窑儿前头边上的枯井,就是杨绍云小妹妹杨婉仪投了的那口井。那井口上,至今还压着大石磨盘。
井的斜对过,是那棵老槐树。深冬里,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张牙舞爪的四散开来,看着怕人。
割尾会的人打开了车斗后面,催着车斗里的人一个一个跳了下去。
杨绍云先下了地。就在他回身的时候,才看见,向阳生一瘸一拐的从车斗角落里,走到了边上,费力地先是坐在边上,一条腿耷拉下来,又用手,把另一条腿也挪了下来。然后手撑着车边缘,一点一点蹭下了车。
站在地上以后,还没站稳,就被一个割尾会的人,推了一把,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杨绍云急得向前一步,却听到那个割尾会的人大声斥道:
“死瘸子!尽拖延时间!你以前当间谍的时候就这么会演戏吧!赶紧给我站起来!少在这装样子!”
听着割尾会的人骂死瘸子,杨绍云的拳头就悄悄攥紧了。可是他没敢出手。割尾会的这些人腰间都是鼓着的。看他们时不时在腰间摸一把的样子,那里面肯定是枪。
对面有武器的情况下,他们这几个人只能是任人宰割的。
所幸向阳生也没等太久,就自己撑着地,费力地又爬了起来。依然低着头,还把之前被杨绍云不小心扯掉的裹头的围巾,又裹了回去。
接着,一行人就都走进了大队办公室。
王石村的大队长正在屋里点着油灯。看到人们进来,他笑着迎上去,和割尾会的几人寒暄了一阵,然后,就引着几个需要学习的人,挨个坐在了小板凳上。
到安排杨绍云的时候,大队长发现少了一个凳子,于是很自然的把杨绍云带去了旁边的另一间窑洞里拿凳子去了。
进了旁边的窑洞,大队长压低声音道:“崔叔说了,就是学习个七八天的。叫你忍忍,过得了就算了。可能得挨点饿,一天就叫送一顿饭。你凑合过的这七八天的。”
杨绍云倒是没有意外,只是也压低了嗓子说道:“叫我老丈人给送上两个人的饭。里面还有个熟人了。”
大队长没再讲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指着地上的一个小板凳大声说:“快点搬过去!别耽误人家割尾会同志们的时间!”
拎着凳子回来的杨绍云,扫了一眼就看到向阳生坐在了最边上。于是他也没有犹豫,直接走到那边,挨着向阳生坐了下来。
前头割尾会的人,看到人都齐了,也没等,咳嗽了两声,大声宣布道:“今儿天晚了,就每个人背三遍主席语录就行了。背完,就都去隔壁窑洞的炕上睡觉。”
“明天一早,起床以后,就先去给村里挑粪,每个人挑满半天时间。中午有人给你们送饭。吃完饭,回来这间窑儿,继续学习。”
“聚到这里,你们自己是什么人,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所以,我劝你们最好从现在开始,好好思考,反省自己的错误!早日发现自己的问题,检讨自己!”
“行了,开始背诵!”
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杨绍云在这沉默中,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有了一个起头的,其他的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跟了下来。
“共产党员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阶级斗争,一些人忘记了,结果就要吃亏。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所有人参差不齐的,一段一段的背着。
三遍过后,夜已经深了。
割尾会的人也打起了哈欠。第三遍的“共产党员要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要不断进行思想斗争。世界观的改造是终身的事。革命者要勇于自我批评。”背完以后,就起了身,撵着这几个人去隔壁窑洞睡觉去了。
坐在向阳生边上的杨绍云,在向阳生撑着凳子往起站的时候,趁着没人注意,扶了他一把。
站稳以后的向阳生,则是轻轻拍了拍杨绍云扶着他的那只手。杨绍云知道,他是在说谢谢。
跟在一瘸一拐的向阳生后面,杨绍云最后一个,进了隔壁窑洞。
杨绍云进去以后,就听到身后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
借着外头的月光,杨绍云看到走在他前面的向阳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冲着他微微一笑,说道:“绍云,老同学,好久不见了。”沙哑的嗓音,半点都听不出来,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然而他那灰扑扑的眼神里,却终于透出了一点,见到了老熟人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