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王瑞芝,此时正戒备地盯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半晕不晕的少年郎。
这个人好生奇怪,浑身脏兮兮的,但是穿戴的却像是个富家少爷一样。
王瑞芝探头看向这个少年的身后,看到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捆像是电线的东西,线上还带了几个那种玻璃的宝塔盖碗一样的东西。
王瑞芝跟着她妈听妇救会讲课的时候学过,这是带着玻璃绝缘子的电话线。铰断了,小鬼子就互相联系不上了。
听到远处好像传来的拉拉杂杂的鬼子的动静,王瑞芝和她姐姐哥哥互看一眼,就一起上手,把这个少年郎连带着他的那捆子电话线一起,抬进了他们村藏人的废窑洞里。
熟练地遮盖好洞口,挪过去一些蒺藜狗子和野草。三个人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土,然后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没到家门口呢,就被一个鬼子带着两个二鬼子给拦住了。
其中一个二鬼子用他那枪管都快磨平的破枪,指了指三个人,问道:“有没看见一个小后生,穿的好衣服,拎的电线跑过来了?”
三个人听着这个二鬼子的话,那口音,愣是谁也没听懂。三个人就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知要如何应对。
边上另一个二鬼子,把说话的这个扒拉到一边去,还一边嘀咕着:“狗儿的双岳岭家,说甚也听不懂。”
这次换他,用他那看着更破旧的枪指着三人,问道:“看见一个穿好衣服,手里拎着电线的小后生跑过来没有?头上应该还有伤。”
三个人同时摇了摇头。
那二鬼子一抬枪口,恶狠狠的说道:“少胡说。俺们看见他跑进村子了。说!”
此时带队的那个真鬼子,抬手止住了那二鬼子向前的步伐。他弯下身子,笑意盈盈的看着最小的王瑞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袋五颜六色的金平糖来。
把糖伸到王瑞芝眼前,那真鬼子用很蹩脚的官话说道:“说出来,有糖吃。”
王瑞芝能说吗?当然不能。
自今年年初,因为杨老爷按照八路军的指示,借着生病的由头,不再替日伪政府做事了,也来到了村里。韩奶娘多了一个要照顾的人,就主动卸任了村里的第一任妇女主任,推举王瑞芝她妈接班,做了第二任。
王石村第二任妇女主任家的闺女,怎么可能被小鬼子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不过,王瑞芝脑子里寻思了一圈,觉得要是不给点说法,这几个人今天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她做了一副懵懂的样子,问道:“那哥哥身上是不是还脏兮兮的?”
王瑞霞和王瑞林猛地扭头看向了王瑞芝。
鬼子感觉有戏,示意了一下一边的本地二鬼子。那家伙赶紧点头说:“嗯,脏兮兮的。看见去哪了?”
王瑞芝一指身后的大山,说道:“我看见他往山里跑了。我还提醒他,山里有狼。可是他好像说了句最好让狼吃了,就跑了。”
王瑞霞听完妹妹胡说八道,不敢大意,假装不高兴地拽了一把王瑞芝的衣袖,说:“谁叫你多嘴了。”
本来还有些不信的鬼子小队,这下彻底信了。
那鬼子把糖袋子丢在了王瑞芝脚下,一挥手,带着两个二鬼子进山去了。
看到鬼子小队走远了,王瑞芝才捡起地上的糖来,拍了拍袋子上的浮土,跟着姐姐哥哥回家去了。
孩子们并不知道,刚才带队的那个鬼子,就是那年除夕,进他们村,吓得杨婉仪投井的黑田源藏曹长。这些年下来,他升成了准尉,带着六七个队员守着王兰镇的据点。他那老上司村崎正雄少尉,此时已经是驻守古桥县城的大尉了。
黑田手下的六七个兵,只有两个是日本人,剩下的都是伪军。有本地的,还有从外地调来的。刚刚第一个问话的伪军,就是从双岳岭调来的,那里离古桥县四、五百里地。
嵩原省是出了名的“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隔了四、五百里地,那口音,不怪王瑞芝仨人谁也听不懂了。
回到家的三人,赶忙去找了此时正急得一脑门汗的王魏氏。
王魏氏刚刚听到鬼子的动静,忙着把刚来家里的林向黎藏了起来。
林向黎去年年底,和八路军陵原支队队长周启成结成了革命伴侣。然而两个月后,周启成就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自那以后,林向黎就主动要求调去了县政府交通局,做了机要交通员。
交通员每日都奔走在根据地的山庄之间。还要隐姓埋名。
今天碰巧要在王掌柜家里和组织派来的人进行接头。
哪知人还没有等到,却等来了小鬼子。
王魏氏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林向黎却没有那么慌张,她顺着院门门缝,向外张望了一下,就躲进了院子角落,茅厕边上的秸秆堆后面。
王魏氏跟在她身后又把秸秆堆重新归置了一下,确保从外面看不到后面了,这才稍稍安了点心。
紧接着,王魏氏就听到了小鬼子和自家小闺女的声音。
看到孩子们回来的王魏氏,拉着王瑞芝打量了半晌,问道:“那个后生被你们藏起来了?”
王瑞芝点点头,一只手还半捂着嘴,贴近她妈小声地说着:“在废窑里呢。我们把他抬进去的时候好像昏过去了。”
“那咱们得去看看人去。鬼子走了?”
“嗯。看着像是真的要进山去了。”
“不行,一会他们肯定就发现不对劲了。咱们现在不能动。等等看吧。”
母女俩说完,王魏氏就把秸秆堆后面的林向黎放了出来。
看到林向黎的三个孩子,眼前一亮,却想起了妈曾经叮嘱过的,以后见了林姨也得装作不认识。于是,最后谁都没有出声。只有林向黎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
林向黎看向王魏氏道:“嫂子,今天要在这里和我碰头的人到现在都没出现,我怕就是鬼子要找的人。”
“我自己去废窑洞那头就行了,嫂子你给我拿些包扎带啥的,我过去看看。哪怕不是接头的人,也给他先包扎一下。”
钻进废窑洞的林向黎,简单给那个后生处理了一下头上的伤口。看着不是枪打的。倒像是被石头砸了。
给那后生稍微喂了点水,半晌以后,那后生自己慢慢的醒了过来。
向阳生此时的视线还有点模糊,他感觉自己头上刚才被砸得地方好像被包起来了。
抬手摸了摸,果然是包扎带。
尽力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一旁地上坐着的林向黎。
林向黎看到向阳生睁开了眼睛,一边把手里端着的水碗放在地上,一边轻轻地说:“同志,你受伤了,我刚给你包扎了,你别乱动。”
看到地上的水碗,向阳生好像感知到什么一般,虚弱的说:“同志……能不能,麻烦你给水里加点糖?水太咸了。”
“嗯?我这水是深井里打出来的,不咸呢。你想加什么糖?红糖还是白糖?”
“给我加一勺半红糖就行了。我不挑。”
林向黎听到约定的第一层暗号已经对上时,稍微松了口气,继续道:“还等着你帮忙去村东头晒枣呢。”
“同志,我穿着新衣服,不能弄脏。下次再干活吧。”
对完了所有暗号的两人同时放松了下来。
林向黎却突然板起了脸:“你这个小同志怎么回事?接头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半路还出幺蛾子了?你的任务是什么你不清楚吗?!咋能又跑去剪鬼子的电话线?!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被捕,损失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组织也很有可能会失去一整条交通线!”
“同志,我知道错了。可是我也是有收获的。”费劲地从身下拔出自己半路剪了的鬼子电话线,递给了林向黎,向阳生接着说道:“我还探出来了,王兰镇的据点应该是没有弹药了。他们刚才都只能拿石头丢我了。”
“那你也属于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会把今天的情况如实上报的。当然,也包括你的重要发现。”林向黎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毕竟,这次交接的情报很重要,根本耽误不得。
“我明白。请同志向组织实话实说。”向阳生倒是诚恳。
突然墙角入口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林向黎把手放在了腰间,挡在了向阳生身前。
王瑞芝的头从入口处探了进来,低声说道:“两位同志,鬼子小队刚才回碉堡去了。你们可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