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正在城门外跟自己做思想斗争。眼看着那门洞大开的城门,偏就是不敢上前去,生怕自己一脚踏进去就着了小鬼子的道儿。结果自己还没斗争出结果呢,背后就拍来一巴掌,直接给他吓得一蹦老高。扭脸一看,居然是陈老先生。
“陈先生,这是作甚?可给我吓出个好歹来。”王掌柜一边给自己捋着胸脯顺着气,一边埋怨道。
“刚在远处就看见你在城门底下鬼迷溜眼的,你在这作甚了?哪阵回来的?车队先回来的人说柱子和你一起走的,柱子去哪了?”陈先生倒是也不和王掌柜见怪,这么多年的老伙计了,知道自己也不能给他吓出毛病来。
听到问话的王掌柜就跟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彻底平静下来了。他拉着陈先生的胳膊走到一边去,先开口问道:“现在城里面是个啥情况?”
“日本人把火车站和衙门守起来了。我看他们兵不够,就先管住这两个地方了。”说着,陈先生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声音放低了跟王掌柜继续道:“嵩义会的人和八路军联系上了。八路军的人联合上嵩义会的人叫卢德升把卷跑的大烟都留下了,现在八路军和嵩义会的人把大烟管起来,以后换了钱买武器和小日本打。”
王掌柜听了一耳朵,却没往心里去,只是也学着陈先生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放低声音说:“那现在城里还能不能进得去?”
“你非得进城作甚?”陈先生有点纳闷。现在也只是因为鬼子还腾不出手来,古桥县城没有被完全占领。但是他听嵩义会的人开会说过,八路和他们的意思都是趁着现在,能打就打,不能让小鬼子安稳的站住脚。所以说城里的人都琢磨着赶紧出城呢。这王掌柜咋刚从清河府逃出来又一门心思往古桥县的坑里钻?
王掌柜把捂着嘴的手放下了,摇了摇头,跟陈先生解释道:“柱子回来的路上叫小鬼子打死了。”
陈先生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不过他还记得现下的环境,并没有叫出声来。
“从清河府出来的那天夜里,逃难的人把我家人和我小女儿挤散了,柱子拉住惊马,把我小女儿救下,然后又赶着车追上我们一家。他追上我们的时候是已经看见日本人坐火车下来了,就把车卸给我们,自己骑上马先往回跑。结果半道上应该是又有日本人的火车,看见柱子跑马了,直接开枪打死了。”王掌柜越说心里越不忍。
“火车那么大的动静,他就不知道先躲躲?”陈先生不禁有些气闷。柱子年纪不大,从他开始在票号里当小伙计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这个小后生。小时候机灵得很,又嘴甜,当年大掌柜就说这孩子仁义,以后肯定得重用。哪怕票号产业没落以后,大掌柜都要想办法给柱子谋个好去处。这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他正好跑到没林子的一截道上。怕是想躲都躲不开了……”
两个年龄加起来过了百的男人,因为这个消息,沉默的站在城门洞边上,一时无语。
“我得去给柱子家里报信儿去。陈先生知道柱子家在哪头吧?”王掌柜整理整理心情,不管怎么说,活下来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他爹妈早些年就饿死了。有个哥哥……”陈先生一拍脑袋,“他哥哥!在自卫队了,当了个小队长。头前卢德升卷上东西跑的时候他没有跟上跑。现在八路军帮的自卫队扩充了,他这阵应该在八路军的随营学校跟着八路军训练了。”
“就剩下一个哥哥了?”王掌柜急忙问道。
“嗯,就剩下弟兄俩了,现在就剩下哥哥自己了……”自从古桥县衙和火车站被日本人占了,陈先生还没有过实际的感觉。毕竟,现在日本人的活动范围只在衙门街前和车站那块。可是刚刚这句话一出口,陈先生才惊觉,原来小鬼子已经离他们这么近了……
王掌柜急急的问了陈先生八路军的随营学校现在在哪里驻扎着,得了答案就和陈先生在城门口匆匆作别了。陈先生继续向着城里走去,而王掌柜则转身朝着离城十里地的北洼村继续行进。
刚转身走了没两步的王掌柜被太阳晃了眼,他站住身子,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往县城里去的陈先生。城门洞里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黑洞洞的,而陈先生,则刚好步入了那一片黑暗中,看不到身形了。
王掌柜不敢再耽搁,眼睛缓过来以后,迎着太阳,大步向前走去。冬天里的日头没那么暖和,那阳光却也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此时的高泷县里,已经陆陆续续的有从东南边逃难过来的人进城了。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城,有钱的,有技术的,有亲友的,同乡会可以作保的。剩下的大批的普通人就被安置在了交通要道的临时难民点里,等着局势稳定点以后再想办法劝着返乡去。
杨绍云除了感觉近来街上人多了点之外,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他自从那天听到姨丈和表哥的对话以后就暗自下了决心,要好好学习,把算账的本事学明白了,将来一旦局势改变,他能回家了就马上回家去,绝对不在姨母家多做停留。至于表哥提到的和表姐结亲的事情,杨绍云压根没往心里去过,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争点气,以后自己做自己的主。
只是这天天擦黑的时候,高泷开始下起了雪,账房范先生看了看雪下的势头,进屋和杨绍云说:“表少爷,这雪看着要下大了,厂长下午带着少爷去了粮店看生意,应该不会回来了。您今天也就收了,家去吧。”
杨绍云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谢过范先生以后,收拾好账本子,出了面粉厂。走在街上的他只看到众人行色匆匆,于是他也加快了步伐向家赶去。
到家后回到屋里,略微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就听到管家叫去吃饭了。杨绍云仔细整理了一下衣服以后就奔着堂屋去了。
刚进门,姨母就十分开心地唤他就座,“绍云快来,这今日从嵩原逃难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姨丈去难民点淘来了一个厨子,做出来的嵩原的菜,闻着都觉得地道。姨母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这么地道的家乡菜了。快坐下,咱们一起吃点。”
杨绍云顺着姨母的话坐在八仙桌旁,打眼看过去,真的满满一桌子的家乡菜。虽然食材比之打仗前简略得多,但是看着也确实是让人食欲满满。
等着人都到齐了以后,马德钧先开了筷,夹起一颗糖醋丸子,放进嘴里,那丸子炸的酥脆,外面裹着的满满的酸甜的酱汁,实在是一种享受。不爱吃甜的马德均也不得不承认,他老婆这道家乡菜真的是他唯一能享受得了的甜口菜。细细嚼着丸子咽了以后,马德钧示意桌上其他人也赶紧趁热吃。大家这才拿起筷子,纷纷伸向自己喜欢的菜。
一口肉吃进嘴里,杨绍云愣了一下,咽下去以后,又迫不及待地夹起来另一道菜,依然是那万分熟悉的口感。等到厨房把最后的主食送上桌后,杨绍云确定了,这个厨子他一定认识,那主食面碗里的肉卤子和菜是单独浇在面上的,方便不喜欢吃菜的人扒拉出去,喜欢吃的也就是筷子搅一下的事儿。
杨绍云并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的吃完了晚饭,和姨丈捧着茶杯聊了聊今天的学习收获以后,杨绍云向姨丈姨母告退。出了门的他,直奔厨房的所在地。
来到厨房门口,看到坐在灶口边上的小板凳上面,正呼噜呼噜吸溜着一碗面条的熟悉身影,杨绍云眼里浮上了泪水,他轻声开口;“奶兄。”
那厨子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看着灶火,怕等下主家还要再上点啥。杨绍云在门口那轻轻一喊,让他身子顿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然而当他嘴里叼着面条从小板凳上把身子拧过来以后,他看清了厨房门口站着的少年。泪如雨下。
着急忙慌的把嘴里的面咬断,韩长贵把面碗往地上一墩,站起身来急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同样流了泪的杨绍云。他使劲拍了拍杨绍云的后背。
自打小鬼子进了嵩原,北边的好些个县城都被屠了以后,韩长贵就踏上了逃难的路。一路上草木皆兵,担惊受怕,每天在路上祈祷自己老娘在南边,跟着杨老爷家一起别有事。此时突然见到了这个自己老娘奶大的少爷,韩长贵再也忍不住自己内心的苦楚,泪水渲泄而下。
杨绍云也拍了拍韩长贵的后背,说道:“奶兄,奶娘他们应该没事的,父亲昨日又拍了电报来,小鬼子们现在只是占了古桥的火车站和衙门,还要被八路和自卫队时不时的扰袭,还顾不上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