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河”与“放下桥”的故事,如同在林薇与夜玄之间投入了一颗沉默的石子。预期的激烈反驳或冰冷驱逐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微妙、更加引人探究的平静。
夜玄没有再主动提及那个故事,仿佛那夜的对话只是林薇的一场幻觉。他依旧处理着似乎永无止境的政务,承受着旧伤周期性的隐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然而,林薇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偶尔会在她进行灵力疏导或奉上药膳时,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地注视她片刻。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衡量,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透过她思考着什么更深层次问题的专注。有时,他会在批阅卷宗的间隙,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此前未曾有过的、混杂着困惑与挣扎的阴霾。
那颗关于“宽恕”与“希望”的种子,显然并未被他轻易摒弃,而是在他坚冰般的心湖深处,悄然搅动起了暗流。
这种变化,在林薇某次例行更换他书房内那盆用以净化空气的“幽魂草”时,达到了一个小的爆发点。
那是一种生长在墓园附近的奇异植物,叶片呈半透明的灰白色,能吸收空气中逸散的负面情绪和微弱死气。林薇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新的幽魂草放入以黑玉雕琢的花盆中,夜玄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
“此草,生于死寂之地,汲取怨憎哀苦为生。”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依你故事所言,它岂非正该永世沉沦于那‘怨憎河’畔,为何……却能于此间,焕发生机?”
林薇的手指微微一顿,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主动提起了!虽然是以一种极其隐晦、借物喻理的方式!
她稳住心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幽魂草仔细地栽种好,理顺它那如同烟雾般缥缈的根系,这才转过身,面向夜玄。
他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卷宗,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穿透了虚空,落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大人明鉴。”林薇垂下眼帘,组织着语言,“幽魂草确实生于死寂,汲取负面之力。但正因如此,它方能于死中求生,将污秽转化为自身成长的养分。它不曾沉沦,反而借力超脱,净化了一方天地。这或许……并非沉沦,而是一种另类的‘渡过’。”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上夜玄深邃的眼眸:“怨憎河畔的灵魂,若只知抱着仇恨哀嚎,那仇恨便永远是灼伤自身的炭火。但若它能如这幽魂草一般,看清那‘炭火’的本质,甚至……尝试去理解它、转化它,或许,那炭火便不再是束缚的枷锁,而可能成为……渡河的舟筏。”
“渡河的舟筏?”夜玄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以仇恨为舟?荒谬。”
“并非以仇恨为舟,”林薇纠正道,声音轻柔却坚定,“是以‘放下对仇恨的执着’为舟。仇恨本身或许无法消失,但对它的执着,是可以放下的。就像幽魂草,它吸收怨憎,却并未被怨憎同化,反而将其转化为自身纯净的形态。那放下执念的过程,本身便是渡河。”
夜玄沉默了。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卷宗,但林薇能看到,他捏着卷宗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显然,她的回答,再次触动了他内心那根敏感的弦。
这次短暂的、围绕幽魂草的对话,像是一个信号,打破了某种坚冰。自那以后,夜玄似乎对林薇口中那些“家乡的故事”产生了一种隐晦的兴趣。他不再只是被动地听,偶尔会在两人独处、气氛相对平和时,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深意的方式,提出疑问。
有时,是在她调试安神香料的配比时。
“你家乡之人,信奉何种力量?亦如吾辈,追寻天地法则,弱肉强食?”他的问题看似关乎力量体系,实则隐隐指向世界观与生存哲学。
林薇斟酌答道:“家乡亦有追寻天地至理之人,但更多凡人,信奉的是……人定胜天的韧劲,是薪火相传的文明,是藏于平凡生活中的……爱与希望。”她刻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夜玄闻言,只是冷哼一声,未予评价,但眼神却若有所思。
有时,是在她为他包扎一处因力量轻微失控而崩裂的旧伤时。
“若那‘怨憎河’畔的灵魂,最终未能渡过石桥,当如何?”他的问题指向了故事的另一种可能性,也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对“失败”的隐忧。
“那便会永恒徘徊于河畔,与自身的痛苦融为一体,直至被彻底吞噬。”林薇没有回避残酷的结局,声音平静,“但至少,它曾有过选择的机会。是甘愿沉沦,还是冒险一试,追寻那渺茫的新生?选择权,始终在它自己手中。”
夜玄看着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手腕,良久,才低声道:“选择……么。”
他的低语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敲在林薇心上。
这些断断续续的、围绕着故事隐喻的问答,如同一次次小心翼翼的心理探针,触及着夜玄封闭的内心世界。林薇能感觉到,他正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审视自己固守了百年的信念——那个由背叛、痛苦和仇恨构筑起来的世界观,是否真的坚不可摧?是否还存在另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
【治愈进度:-17.5%… -17.0%… -16.4%…】
【分析:目标通过隐喻性对话,持续进行深层认知重构。宿主引导方式有效,情感联结进一步稳固。建议维持当前互动模式。】
系统的进度条和冰冷分析,印证着夜玄内心的松动。然而,林薇却无法感到丝毫轻松。她就像在驯服一头受伤的、极度危险的猛兽,每一次看似成功的靠近和引导,都伴随着被反噬的致命风险。
她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兴趣”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当这些隐喻的薄纱被彻底揭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现实时,他会作何反应。
是如故事中的灵魂般,尝试松开那燃烧的炭火?
还是……因被触及最深的痛处而彻底暴走?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她只能继续扮演好这个“故事讲述者”和“隐喻引导者”的角色,在系统的期待与自身的求生欲之间,如履薄冰地前行,等待着下一个契机,或者……下一个危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