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事件之后,林薇与夜玄之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那层隔在两人之间、由戒备与冷漠筑成的坚冰,仿佛被那夜月光下的痛苦与守护彻底融穿,留下的是更为复杂、也更为敏感的内在连接。
夜玄不再将她仅仅视为一个有用的药师。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变长了,那眼神深处,除了审视,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仿佛在透过她,确认着什么,或寻找着什么。他默许了她更近的存在,甚至偶尔,在她进行日常灵力蕴养时,会极其短暂地闭合双眼,那是一种近乎松弛的姿态。
林薇则更加小心地行走在这片情感的雷区。系统不断提示着治愈进度的稳步提升(已至-18.5%),并持续鼓励她“加大情感投入”,但她内心的警报从未解除。她不能任由自己沉溺于那份因窥见脆弱而产生的真实怜惜,必须保持清醒,利用这来之不易的“亲近”,进行更深层次的引导和试探。
直接谈论宽恕与希望,对于夜玄而言,无异于最空洞的讽刺。他背负着至亲的背叛与失去,他的世界由仇恨与绝望构筑。任何直白的说教,都会立刻引发他强烈的反感。
她需要一种更迂回、更不易察觉的方式。
机会出现在一次例行的药膳之后。那日,夜玄的情绪似乎比平日更显沉寂,他并未立刻投入政务,而是望着窗外永恒昏暗的景色,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林薇收拾好食盒,并未立刻离开。她斟酌着语气,以一种仿佛自言自语的、带着些许回忆色彩的轻柔声音开口:
“大人,小女子幼时在家乡,曾听过一个……颇为奇异的故事。不知大人可有闲暇一听?”
夜玄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没有阻止。
林薇得到默许,便用一种舒缓的语调,开始讲述。她将那个世界的寓言,巧妙地披上了此界的外衣:
“传说,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有一条流淌了万年的‘怨憎河’。河水漆黑粘稠,由世间所有无法释怀的仇恨与痛苦汇聚而成。河畔寸草不生,唯有无数被自身怨念束缚的灵魂,日夜在岸边哀嚎,它们无法渡过河流,也无法离开,只能永恒地品尝着自己酿造的苦果。”
她注意到,夜玄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这个开头,触动了他内心的某根弦。
“河上,只有一座古老的石桥,名为‘放下’。据说,只要灵魂能真正放下心中的怨恨与执念,便能轻盈地走过石桥,抵达河对岸那片传说中的‘新生之地’。”
“然而,万千年来,能走过石桥的灵魂寥寥无几。大多数灵魂,宁愿抱着腐烂的仇恨在岸边永恒哭泣,也不愿尝试松开那早已与自身血肉长在一起的、名为‘过去’的枷锁。”
说到这里,林薇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夜玄的反应。他依旧沉默,但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些许。
“后来,有一个灵魂,它生前遭遇了至亲与挚友的双重背叛,痛苦与怨恨让它死后化作了怨憎河畔最为狰狞、咆哮声最响的一个存在。它日复一日地诅咒着,发誓要让所有辜负它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直到有一天,一个路过此地的盲眼智者(在我的家乡,这类人常被视为了解生命真谛的存在),听到了它的咆哮。智者坐在它身边,任由那充满怨毒的声音冲击,许久,才轻轻问了一句:‘你紧握着这些燃烧的炭火,是为了温暖自己,还是为了灼伤那些早已听不见你声音的人?’”
夜玄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瞬间翻涌起剧烈的波澜,仿佛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湖深处某个紧锁的闸门。
林薇没有看他,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讲述:
“那个愤怒的灵魂愣住了。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它一直以为,紧握仇恨是对背叛者的惩罚,却从未意识到,那燃烧的炭火,首先灼伤的,是它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智者又说:‘你看不见,但我能‘听’见。对岸新生之地的风声,带着花香与自由的气息。而你所处的此地,只有你自己怨恨的回声,无穷无尽,令人窒息。桥,一直在那里。阻碍你过去的,并非河流的宽度,而是你自身灵魂的重量。’”
“说完,智者便离开了。那个灵魂沉默了,它第一次停止了咆哮,低头看着自己那被仇恨之火灼烧得扭曲狰狞的‘双手’。它尝试着,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那早已化为它身体一部分的‘炭火’。”
“就在它松手的瞬间,它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盈。它试探着,走向那座名为‘放下’的石桥。每一步,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它没有回头去看那些被它扔下的、仍在燃烧的怨念,只是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对岸那片它从未奢望过的光明。”
故事讲完了。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香炉中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林薇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这个故事的寓意。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只是分享了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谈。
夜玄久久没有言语。他依旧望着窗外,但眼神不再空茫,而是充满了剧烈的思想斗争。林薇能看到他紧握的拳,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以及那微微起伏的胸膛,都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放下……”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嘲讽,却又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与……痛苦?“谈何容易。”
他像是在问林薇,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那燃烧的炭火……早已与骨肉相连。”他低声补充,目光锐利地转向林薇,带着一种近乎逼视的力度,“若强行剥离,与剜心剔骨何异?”
这句话,几乎承认了他就是那个徘徊在怨憎河畔的灵魂。
林薇迎着他的目光,心潮澎湃,但语气依旧平静:“剜心剔骨,固然剧痛。但若那心骨已被毒火侵蚀,腐坏不堪,留着,只会让痛苦蔓延至整个灵魂,直至彻底湮灭。而剥离……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得以重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故事里的灵魂,也并非一开始就能完全放下。它只是……先松开了一点点。哪怕只是一丝怨念,也足以让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盈,足以支撑它,踏上那座桥的第一步。”
夜玄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看清她讲述这个故事的真正目的。是嘲讽?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薇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警告!检测到目标精神世界产生剧烈扰动!逻辑核心与情感模块冲突加剧!】
【治愈进度波动:-18.5%-> -19.1% -> -17.8%……】
【分析:宿主讲述的未知信息流(判定为:隐喻性叙事)对目标固有认知体系造成强烈冲击。风险与机遇并存!请宿主谨慎应对!】
系统的警报在脑海中疯狂闪烁,进度条的起伏印证了夜玄内心的天人交战。
最终,夜玄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历经万载沧桑的疲惫。他没有对故事本身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靠回椅背,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淡漠:
“退下吧。”
林薇知道,今天的“药”已经下足了。再多一分,便是过犹不及。
她恭敬地行礼,悄然退出了大殿。
走在回廊上,她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知道,那个关于“怨憎河”与“放下桥”的故事,如同一颗种子,已经种在了夜玄冰封的心田深处。它是否会发芽,能否冲破坚冰,尚未可知。
但至少,她让他第一次,真正地去思考“放下”与“新生”的可能性,而不是一味地沉溺于仇恨与痛苦的泥沼。
治愈进度最终稳定在了-17.9%,比讲述故事前还提升了0.6%。系统将这归功于“深度情感共鸣与认知引导”。
然而,林薇却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引导一颗充满仇恨与绝望的灵魂走向宽恕与希望,其过程,无异于在刀尖上舞蹈,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心灵的消耗。
她抬头望向黑曜殿那压抑的穹顶,心中默问:
夜玄,那座“放下”之桥,你……愿意踏上第一步吗?
而我自己,又该如何走过系统为我设下的、这条通往献祭的绝路?
疑问在心底盘旋,答案,依旧隐藏在未来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