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天空放晴,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鹏河上,波光粼粼,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沈屿如往常一样,来到河边的老钓点。
心境却与往日截然不同。昨日与刘文静的那番对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他摆放钓具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目光不时望向河岸小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沉重。
没过多久,那个熟悉而单薄的身影出现了。刘文静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开衫,衬得她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她手里,居然提着一套崭新的、看起来颇为廉价的入门级钓具,包装袋都还没完全拆干净。
她走到沈屿旁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依旧轻柔:“沈先生,我……我也买了根鱼竿,想试试。”
沈屿看着她手中那根明显是临时从附近渔具店买来的、组装都有些笨拙的钓竿,心中微微一酸,随即涌起一股暖流。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努力地靠近他,靠近这份她生命中最后的、可能唯一的宁静吧。
“好啊,欢迎加入。”沈屿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站起身,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钓具,“来,我帮你弄。新手竿调性比较软,线组要这样绑……”
他耐心地讲解着,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组装钓竿,如何挂饵,如何抛竿。刘文静学得很认真,虽然动作生疏,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好奇和专注。
当她终于成功地将鱼饵抛入水中,看着浮漂立在水面时,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真实的笑意,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动人。
“看,它浮起来了!”她像个小女孩发现新大陆一样,小声雀跃道。
“嗯,抛得不错。”沈屿鼓励地点点头,重新坐回自己的钓椅。两人并排坐着,各自盯着自己的浮漂,河水静静流淌,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时无言,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空气中流淌。
沉默了片刻,沈屿侧过头,看着刘文静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轻声问道:“文静,如果……我是说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或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有什么……觉得遗憾的事情?”
这个问题,他斟酌了很久。他不想触及她的伤痛,但又想了解她内心真实的渴望。或许,知道她想要什么,他才能更好地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刘文静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目光从浮漂上移开,投向远方的水面,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和悠远。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屿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说出一些关于病情、关于家人的沉重话题。
然而,她开口时,声音里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混合着羞涩、遗憾和一丝不甘的复杂情绪,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遗憾……太多了。好像……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要结束了。”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声音更低了,带着少女般的羞赧,“比如……我长这么大,连一次……真正的恋爱,都还没来得及谈过。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好像一直都在忙着读书、考试,想着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安稳下来再说。
结果……工作还没稳定,却等来了这个……连喜欢一个人,被一个人喜欢,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大的遗憾?”
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沈屿,仿佛只是在对着河水倾诉一个藏在心底很久的秘密。
但那话语中蕴含的、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和对生命残缺的深深遗憾,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沈屿的心。
二十四岁,如花的年纪,本该是享受青春、体验爱情、憧憬未来的时刻,她却连最基本的情感体验都成了奢望。这种遗憾,比病痛本身,更让人感到心碎。
沈屿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那么年轻,那么脆弱,却又在命运的重压下,努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尊严,甚至还能说出这样带着一丝天真遗憾的话语。一股强烈的同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更不习惯轻易许下承诺。但此刻,面对刘文静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遗憾和脆弱,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一种对生命的尊重,一种在绝境中伸出援手的本能。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向刘文静,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清晰的语调,缓缓说道:
“文静,如果你不嫌弃……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
刘文静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屿,苍白的脸上瞬间血色上涌,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屿迎着她震惊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当然,这不是真正的爱情。这是一种……陪伴,一种约定。在这最后的三个月里,你想做什么,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合理的,我都会陪着你去做。
你想体验恋爱的感觉,我就陪你体验。你想去什么地方,想看什么风景,想吃什么美食,想完成什么心愿……我都陪你。
就当是……弥补一些遗憾,给这段最后的旅程,留下一些……还算温暖的记忆。”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假的浪漫,只有实实在在的陪伴和担当。
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个角色,一份责任,一种在残酷现实面前,力所能及的温暖。
他给不了她真正的爱情和未来,但可以给她一段被认真陪伴、被郑重对待的时光。
刘文静呆呆地看着沈屿,眼眶迅速泛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
那是一种被巨大温暖击中的、无法言说的感动和委屈。在她被全世界遗弃、连自己都要放弃自己的时候,竟然有一个人,愿意以这样一种方式,走进她生命最后的荒原。
“为……为什么?”她哽咽着,声音颤抖,“你……你不必这样的……我们才认识几天……我只会是你的拖累……”
“没有为什么。”沈屿轻轻摇头,目光温和,“就当是……命运让我们在河边相遇的缘分吧。看到你,就像看到……一个需要帮助的朋友。
拖累谈不上,我只是在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你值得被好好对待,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刘文静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看着沈屿那双清澈、平静却充满力量的眼睛,心中那股冰冷的绝望,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开始一点点融化。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好……谢谢你……沈……沈屿。”
她没有再叫“沈先生”,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接纳。
沈屿微微一笑,递过去一张纸巾:“擦擦眼泪。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临时搭档’了。说说看,你的‘疯狂愿望清单’上,第一项是什么?”
刘文静接过纸巾,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她看着沈屿,眼中原本灰暗的光芒重新被点燃,一种混合着悲伤、感激、以及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神采,在她眼中闪耀。
她想了想,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带着泪痕的笑容,开始掰着手指头数:
“我……我想做的事情好多!以前总想着以后有机会再做,现在……等不及了!”
“我想去海边看一次日出和日落!要那种很大很大的海!”
“我想坐一次摩天轮,听说在最高点许愿很灵!”
“我想去吃一次最贵的自助餐,把所有没吃过的都尝一遍!”
“我想去听一场演唱会,要那种很嗨的!”
“我想……穿一次漂亮的婚纱,拍一组照片,就自己看!”
“我想去游乐园,把以前不敢玩的过山车、跳楼机都玩一遍!”
“我还想……学画画,虽然可能来不及了,但我想试试!”
“还有……还有……”
她越说越兴奋,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要将生命中所有缺失的色彩,在这短短三个月内,全部弥补回来。
沈屿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游玩清单,这是一个生命在倒计时中,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最热烈的拥抱和告别。
这份清单里,有对美好的渴望,有对刺激的体验,有对平凡的珍惜,更有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最后确认。
“好。”等刘文静稍微停下来喘气时,沈屿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这些,我们一件一件来。从明天开始。今天,我们先学好钓鱼,怎么样?这可是我们‘约会’的第一站。”
刘文静用力点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尽管带着病容,却美得惊心动魄:“好!先钓鱼!”
她重新拿起钓竿,学着沈屿的样子,专注地看着水面上的浮漂。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河风拂过,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角。
沈屿看着她努力而认真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接下来的三个月,将是一段极其特殊、沉重却又必须充满温暖和力量的旅程。
他的“躺平”计划将被彻底打乱,他将主动卷入一场与死亡赛跑的陪伴中。这或许会很累,很伤神,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在生命的尽头,陪伴本身,就是最大的善意和反抗。
鹏河水静静流淌,见证着河边这不同寻常的“约定”。一个追求宁静的旅人,一个生命将尽的女孩,因一条河而相遇,因一份遗憾而结伴。
他们的“疯狂”旅程,即将开始。而沈屿的鹏城生活,也因此被赋予了全新的、沉甸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