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灯魂
建安十三年秋,曹操大军下江南,荆州百姓四散逃亡。武陵少年周郎带着年迈的母亲逃往江夏,行至洛水之畔时,母亲旧疾复发,咳得几乎喘不过气。
“阿母,再撑几日,到了江夏就有医馆了。”周郎将母亲扶到一棵老槐树下,转身想去河边打水,却见暮色里的洛水泛着诡异的青蓝,水面上飘着数十盏白色河灯,顺着水流缓缓向东漂去。
这一带荒无人烟,哪来的河灯?周郎心里犯嘀咕,却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啜泣声。他猛地回头,只见槐树下站着个穿素白襦裙的女子,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手里提着一盏河灯,正低头抹泪。
“姑娘,这荒郊野外的,你怎会在此处?”周郎握紧腰间的柴刀,他听村里老人说过,战乱年间,洛水一带常有亡魂滞留。
女子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眶却红得吓人:“我在等我的夫君,他去前线打仗,三年了还没回来。”她说着,将河灯放进水里,“听说把心事写在灯上,顺着洛水漂到江东,夫君就能看见。”
周郎这才注意到,女子的裙摆沾着水草,脚下的泥土却干干净净,连一丝湿痕都没有。他心里一紧,想起母亲常说的“水鬼踏土不沾泥”,正要开口,却听见母亲在身后轻唤:“二郎,快扶我起来,这姑娘看着面善。”
女子走到母亲身边,伸手想扶,周郎急忙拦住,却见母亲已经握住了女子的手,还笑着说:“姑娘的手真暖和,不像我这把老骨头,凉得很。”周郎愣住了——母亲的手常年冰凉,除非握着暖炉,可这女子的手怎么会有温度?
当晚三人在槐树下搭了草棚,女子说自己叫阿瑶,是荆州人,丈夫是刘表麾下的士兵,三年前随黄祖出征,再没回来。她从包袱里拿出干粮,是用油纸包着的麦饼,还带着热气,周郎见她包袱轻飘飘的,却接连拿出了水囊、棉絮,甚至还有一把绣着鸳鸯的绢扇,扇面上的丝线还是新的,不像战乱年间能有的东西。
夜里周郎守在母亲身边,听见阿瑶在棚外轻声唱歌,歌词是荆州的民谣,唱的是妻子等丈夫归乡的事。他悄悄掀开草帘,看见阿瑶站在洛水边,水面上的河灯已经连成了一片,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突然,阿瑶的身影晃了晃,化作一道青烟,钻进了一盏河灯里,河灯瞬间变得明亮,顺着水流漂向远方。
周郎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第二天天亮,阿瑶又出现在草棚外,手里提着一串新鲜的菱角,笑着说:“清晨在河边摘的,给老夫人解解馋。”周郎看着菱角上晶莹的水珠,想起昨晚的景象,却不敢问——母亲这一夜睡得安稳,咳嗽都轻了许多,他实在不忍心赶走阿瑶。
接下来的几日,三人一路向东,阿瑶总能拿出些稀罕物:有时是治咳嗽的草药,有时是干净的布条,甚至在过一处断桥时,她还从包袱里拿出了两块木板,正好能搭在断口上。周郎越看越奇,这包袱明明只有巴掌大,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行至云梦泽时,遇到了一队溃兵,为首的校尉见阿瑶貌美,就要强行掳走。周郎拔出柴刀,却被溃兵按在地上,眼看就要吃亏,却见阿瑶站在溃兵面前,轻声说:“将军还记得建安十年的夏口之战吗?你手下的士兵,曾抢过一个穿蓝布裙的女子的包袱。”
校尉脸色骤变,颤声问:“你……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女子李峰,”阿瑶的裙摆渐渐变得透明,露出下面的白骨,“我的夫君在夏口战死,我带着他的骨灰回乡,却被你们抢了包袱,推下河去。你看,这是你当时踩碎的银簪。”她说着,从发髻上取下银簪,簪子的末端果然有一道裂痕。
溃兵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地求饶。校尉想跑,却被阿瑶伸出的白骨手抓住,瞬间化作一滩黑水,渗入土里。其余溃兵连滚带爬地逃走,周郎扶着母亲,浑身发抖,却见阿瑶又恢复了原样,只是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些。
“二郎,我本是洛水的水鬼,”阿瑶轻声说,“三年前被溃兵所害,魂魄被困在洛水,直到遇见你们。老夫人阳寿本应在昨日耗尽,是我用河灯的精气为她续了三日寿命,可我能力有限,最多只能再护你们到江夏。”
周郎这才明白,母亲这几日的好转不是巧合,他跪地磕头:“多谢阿瑶姑娘相救,大恩大德,周郎永世不忘。”
“不必谢我,”阿瑶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周郎,“这是我夫君的骨灰,他是武陵人,名叫周瑾,若你到了江夏,能帮我把他送回故乡,我就无憾了。”
周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捧白色的骨灰,还有一块刻着“周瑾”二字的木牌。他猛地抬头,泪水夺眶而出:“阿瑶姑娘,周瑾是我大伯!我父亲常说,大伯在建安十年战死,尸骨无存,没想到……”
阿瑶也愣住了,随即泪如雨下:“原来你是他的侄子,难怪老夫人看着面善,她年轻时,我在周家见过她一面。”
三人继续赶路,阿瑶的身影越来越淡,到了江夏城外时,她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城门口有许多逃难的百姓,阿瑶将最后一盏河灯递给周郎:“把我的名字写在灯上,放进江里,我就能跟着夫君的骨灰回武陵了。”
周郎在灯上写下“阿瑶”二字,将河灯放进长江。河灯漂出不远,阿瑶的身影化作一道青烟,钻进灯里,与另一道微弱的青烟汇合——那是周瑾的魂魄,他一直在骨灰里,等着与阿瑶相聚。
河灯顺着长江向东漂去,周郎扶着母亲站在城门口,看着灯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后来,周郎在武陵为阿瑶和周瑾立了一座合葬墓,墓碑上刻着:“洛水灯魂,生死相随。”
每年清明,都有人在洛水边看见两盏河灯,一盏写着“阿瑶”,一盏写着“周瑾”,顺着水流漂向武陵,像是一对夫妻,正携手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