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的气息在寝室里凝固,像一层看不见的冰。汤姆背对着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形僵硬,每一个线条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自下午那记响亮的耳光和不欢而散后,他们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伊莱平躺在自己床上,睁着眼,看着四柱床顶模糊的帷幔影子。城堡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猫头鹰偶尔的啼叫和墙壁内水管细微的流动声。在这种极致的寂静里,他身体内部的某种“异常”变得格外清晰。
太慢了。
那缓慢而有力、间隔长得令人窒息的搏动,在他自己的感知里无限放大。咚…漫长的间隔…咚…又是一段足以让普通人心跳三四次的死寂…咚…
这心跳提醒着他与周围一切活物的不同。它不是活力的象征,而是某种非人特质的冰冷证明。永恒,漫长,孤独。
白天盥洗室里的画面又闪回眼前——汤姆眼中狂热的火焰,桃金娘凝固的惊恐,还有那本散发着肮脏黑暗气息的日记本。愤怒依旧存在,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硌在心里。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另一种更微妙、更固执的情绪悄然浮起。
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一种无法忍受的“分离感”。
汤姆选择了那条愚蠢的道路,玷污了他自己,这让他愤怒。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汤姆因此而在他们之间划下的这条界线,这种冰冷的、背对而眠的沉默。
他不能允许。
尤其是当他自己这缓慢的心跳,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彼此的不同和距离时。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它。不是用语言,白天的话语已经足够尖锐,撕裂了某些东西。他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原始的方式,来重新建立连接,来确认某种所有权,来安抚自己体内那因孤寂而躁动的不死之心。
他想要感受到一种更急促、更温暖、更属于鲜活生命的搏动。
几乎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伊莱掀开了自己的被子。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地板上,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汤姆的床边。
汤姆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但伊莱知道他极有可能醒着,以他的警惕性,不可能在经历下午那样的事情后还沉睡不醒。他只是固执地维持着背对的姿态,紧闭双眼,拒绝交流。
伊莱在床边站了片刻,只是看着汤姆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听着他那属于正常人类的、均匀的呼吸声。然后,他极其小心地,掀开了汤姆被子的一角。
冷空气的入侵让汤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依旧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仿佛打定主意要将无视进行到底。
伊莱滑了进去。
被子下的空间温暖而拥挤,充满了汤姆身上特有的气息——羊皮纸、墨水的淡淡味道,还有一种少年人干净的体温。这种温暖让伊莱感到一种奇异的渴求。
他贴近那具温暖的身体,从后面小心翼翼地避免压到他,但身体却不可避免地贴合在一起。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他能感觉到汤姆背部肌肉瞬间的僵硬,像一块骤然收紧的石头。
伊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安静地贴着,像一块试图汲取温暖的冷玉。
然后,他找到了他想要的。
他的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探过,摸索着,最终停留在汤姆的左胸口。
隔着一层棉布睡衣,底下是鲜活、年轻、充满生命力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急促而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咚…节奏快而稳定,充满了伊莱所陌生的、蓬勃的生机。
这心跳声,透过指尖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
伊莱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这份搏动。那么快,那么密集,像受惊的小鸟,又像永不停歇的鼓点。这就是正常人类的心跳。这就是汤姆的生命节奏。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包裹了他。有好奇,有探究,有一种近乎贪婪的迷恋,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他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微微收拢,仿佛想要更真切地抓住这份跳动。
被他从身后这样贴近,手心更直接地按在心脏的位置,汤姆的身体僵硬到了极点。他甚至能感觉到伊莱平稳却缓慢的呼吸拂过他后颈的头发。
这沉默的入侵,这冰凉的触碰,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它无视了所有冷战的规则,粗暴地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
汤姆终于无法再维持假寐。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在伊莱掌心下剧烈起伏。
“拿开你的手。”汤姆的声音低沉沙哑,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一种被冒犯的紧绷。但他没有立刻剧烈挣扎,仿佛也在克制着什么。
伊莱没有动。他的手掌依旧稳稳地贴在那剧烈跳动的心脏上方,甚至能感觉到那心跳因为愤怒而变得更加急促有力。
“你的心跳很快。”伊莱低声说,声音近乎耳语,贴得很近,气息就吹在汤姆的耳后。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纯粹陈述事实的好奇,与白天那尖锐的愤怒判若两人。
汤姆的身体又是一僵。这种时候,这种环境下,说这种话,简直是…
“滚回你的床上去,伊莱。”汤姆的声音更冷了,试图用力挣脱,或者转身。
但伊莱的手臂却悄然收紧了一些,不是禁锢,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贴近。他的膝盖微微曲起,顶在汤姆的腿弯,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固执的缠绕姿态。
“别动。”伊莱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不容置疑,“让我听听。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至少让我看到你的表演。”
“听什么?”汤姆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感到一种荒谬和极度的不适。被一个刚刚狠狠扇过自己耳光、痛斥自己行为的人,在深夜这样贴近、触摸最脆弱的心脏部位,这感觉诡异得让他头皮发麻。
“听它怎么跳。”伊莱的回答依旧简单,甚至有些茫然。他的额头轻轻抵在汤姆的后颈上,冰凉的皮肤贴着温热的。“很快…和我的不一样。”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汤姆满腔的愤怒和防御。他愣住了。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以及透过薄薄睡衣传来的、一方急促一方缓慢到几乎难以察觉的两种心跳。它们截然不同,代表着不同的本质,此刻却以一种强迫的方式,紧贴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亲密的交响。
汤姆不再挣扎,但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如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具身体的冰凉,以及那份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命节奏。一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脊椎爬升,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深沉的、黑暗的好奇心也被悄然勾起。
伊莱…到底是什么东西?
漫长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伊莱似乎真的只是在感受那份心跳,像在研究一件新奇的事物,又像是一个寒冷的人本能地靠近热源。
许久,伊莱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汤姆心口的位置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一个模糊的安抚,又像一个标记所有权的动作。
“睡吧。”伊莱的声音低哑模糊,仿佛即将沉入睡眠,但那贴着他后背的冰冷身躯和按在他心口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汤姆睁着眼睛,在浓郁的黑暗里,感受着胸口那不容忽视的、冰凉的重量和缓慢渗入衣料的寒意,以及自己那依旧失控般急促的心跳。
冷战似乎以另一种更古怪、更令人窒息的方式被打破了。
但隔阂,或许从未如此刻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