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有孕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朝堂内外激起了层层涟漪。
官方诏书以“社稷之福,皇嗣绵延”为由,宣告天下,并大赦囚徒,减免赋税,一时间,长安城内外充满了喜庆的气氛。百姓们感念晋王妃辅政以来的种种德政,纷纷焚香祷告,祈求王妃安康,早诞麟儿。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表象之下,权力的深潭中,暗流开始以更加复杂的方式涌动。两仪殿内,往日里挥斥方遒、决策千里的武媚娘,不得不放慢了节奏。
武媚娘妊娠初期的反应颇为强烈,时常呕吐、眩晕,御医叮嘱需静心养胎,不宜过度操劳。
尽管她依旧每日听取裴炎、刘祎之等心腹重臣的禀报,批阅最重要的奏章,但那股锐利逼人、事必躬亲的锋芒,不可避免地有所收敛。
李贞的表现无可挑剔。他每日处理完军政要务,必会抽时间陪伴在武媚娘身边,亲自过问饮食起居,眼神中充满了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与对妻子的关切。
他甚至在朝会上公开宣布,王妃身系皇嗣,关乎国本,一切政务以王妃凤体安康为重,若有要务,皆可送至两仪殿由王妃定夺,或由他代为处理。
这份体贴入微,在旁人看来,是伉俪情深,是摄政王对妻子的尊重与爱护。
但只有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少数人,才能隐约察觉到,这份“体贴”背后,所悄然开启的一场静默而深刻的权力格局调整。
李贞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具体的政务革新之中。他并未直接挑战武媚娘建立的文官体系和军事布局,而是另辟蹊径,着手构建一套看似辅助、实则可能分权的新体系。
一日,在武媚娘因孕吐不适,提前结束议事后,李贞独自留在两仪殿偏殿,召见了户部、工部几位侍郎以及几位他暗中考察已久的年轻官员。他铺开一份自己精心绘制的草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几个新的部门构想。
“如今百业待兴,旧有六部九寺之制,虽体系完备,然职责交叉,效率有待提升。”李贞指着草图,对众人说道,“本王意欲奏请陛下,于尚书省下,增设数署,专司要务,以顺应时势。”
他指向第一个框格:“设‘泉部’,总掌天下钱法、税赋、贸易、市舶,厘清旧制,鼓励通商,充盈国库。”——此举将原本属于户部的大量财权剥离出来,由专署负责。
“设‘司农寺’,专管农桑、屯田、水利、粮储,推广新式农具、良种,保障根本。”——将工部、户部中涉及农业的职能整合强化。
“设‘将作监’,统辖百工,营造宫室、陵寝、道路、桥梁,并研制军械。”——进一步明确和扩大工部的技术职能。
“设‘转运司’,总管漕运、驿站、官道修缮,保障物资流转、政令畅通。”——这是一个全新的、至关重要的物流与信息枢纽。
这些新设的“署”或“监”,其长官品级虽暂定为从三品或正四品,低于六部尚书,但职权清晰,直接对摄政王负责,其未来地位,显然意在与传统的六部并立,甚至在某些领域形成超越。
李贞选拔的负责人,也颇具深意。
泉部侍郎由一位曾在江南管理市舶、以精明干练着称的官员担任;司农寺卿则是一位在地方颇有政绩、精通农事的寒门子弟;将作监和转运司的主官,更是他从军中工程营和晋王府旧吏中破格提拔的实干型人才。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背景相对简单,与朝中盘根错节的文官集团瓜葛较少,且都对李贞个人抱有知遇之恩。
与此同时,李贞以“王妃需静养,本王亦需分担”为由,建立了一个非正式的“议政堂”。
每日清晨,在正式朝会之前,他会与裴炎、刘祎之、程务挺以及几位新署长官,先行商议一日大事。这个小型会议,逐渐成为实际上的决策核心。
虽然武媚娘的心腹裴炎、刘祎之仍在其中,但李贞通过引入新面孔和掌控议题方向, 间接地影响着决策的平衡。
更引人注目的,是李贞在地方推行的“乡老议政”之制。
他下诏,各州县可推选德高望重、熟知民情的族老、乡老,组成“乡绅议会”,可参与评议地方官施政得失,荐举本地贤能,甚至对地方赋税、徭役等事项拥有一定的咨议权。
诏书中还明确,表现优异的乡老,可被荐举至州县任职。
这套制度,看似是吸纳民间智慧、安抚地方豪强,实则是在传统的科举、察举之外,开辟了一条新的选官渠道,并试图在基层构建起一套制衡地方官府(其中不少官员是武媚娘通过科举提拔的)的力量。
这些举措,循序渐进,理由充分——或是为了提高效率,或是为了体察民情,或是为了分担王妃辛劳,让人难以直接反对。
武媚娘卧于榻上,听着苏慧娘和裴炎等人每日的禀报,心中明镜一般。她看得出李贞每一步的用意,那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权力回收与制度重构。
她并未点破,只是偶尔在听取汇报时,会轻声问一句:“泉部厘定新税则,于江淮茶商,是宽是严?”或是“司农寺推广的曲辕犁,与将作监所制,孰更合用?”
武媚娘的问题看似随意,却直指要害,让裴炎等人心中凛然,不敢因她养胎而有丝毫懈怠。
然而,真正在朝野引起更大波澜的,是李贞纳妃之事。在宗室耆老和几位大臣的“劝进”下,李贞以“皇室子嗣单薄,宜广继嗣”为由,相继纳了两位侧妃。
一位是蜀中巨贾之女,家族掌控着巴蜀的盐铁和丝绸贸易;另一位是江南船王的千金,其家族拥有庞大的船队,垄断了南方的漕运和海外贸易。
这两桩婚姻,政治联姻的意味远大于男女之情,将强大的商业资本与摄政王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大婚之日,典礼虽未过于奢华,但两位侧妃家族陪嫁的惊人财富和对相关行业的潜在影响力,让所有明眼人都意识到,摄政王正在构筑一个以自己为核心,融合了部分军权、新兴行政官僚、地方乡绅以及强大商业资本的全新权力基础。
这无疑是对武媚娘赖以执政的寒门文官体系和北衙禁军力量的一种潜在制衡。
武媚娘对于纳妃之事,表现出了惊人的大度。她甚至赐下了丰厚的礼物,并叮嘱内侍省务必妥善安置两位新人。
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眼神中才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想起李治临终前那句“需善用之,亦需慎之”的告诫,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的一语成谶。
李贞,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处处扶持、依赖她决断的年轻王爷了。他在成长,在学习,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巩固权力,甚至……试图构建平衡。
这一日,李贞来到两仪殿寝宫探望武媚娘,兴致勃勃地与她谈起乡老议政在河南道试行初见成效,地方豪强归心,政令畅通无阻。
武媚娘靠在软枕上,微笑着倾听,不时颔首,最后轻声说道:“王爷心系黎庶,广开言路,此乃朝廷之福。只是,乡老荐举之人,还需吏部严加考核,莫使良莠不齐,坏了王爷新政的美意。”
李贞笑道:“媚娘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给朕生个健健康康的皇子。”他伸手,轻轻抚上武媚娘的腹部,眼中充满了期待。
武媚娘含笑点头,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曾经亲密无间、共同应对明枪暗箭的同盟之下,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正在悄然蔓延。
权力的滋味,一旦品尝,便再难割舍。无论是她,还是他。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