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野狗”过境后的第三个晚上,青山市彻底瘫了。
说实话,变成地脉意识后,我对这种糟糕天气的感知比做人时还要敏锐。
整座城市像是被拔了电源的旧冰箱,原本日夜不休的低频嗡嗡声戛然而止,剩下的是那种让人心慌的死寂。
安宁病院也没能幸免。
本来后勤部那台标榜“军工品质”的备用柴油发电机,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那玩意儿在潮湿的空气里咳嗽了两声,冒出一股黑烟,然后就彻底装死,任凭怎么踹都不动弹。
入夜后的园区,黑得像个巨大的墨水瓶。
我在地底下听得真切,黑暗这东西是有重量的。
它压在那些新来的孩子心头,把他们的恐惧一点点挤出来。
大厅里,摇芽点了一根快燃尽的蜡烛,光晕晃得厉害。
她正试图用那种温柔得能掐出水的嗓音讲《小王子》,但效果并不好。
寒意顺着地砖缝往上窜。
这不是我的本意,是连日的暴雨让地气变得阴冷。
角落里已经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起初是一个,紧接着像是会传染,呜呜咽咽哭成了一片。
小满那小子坐不住了。
他拎着个没电的手电筒,把自己当成夜巡的更夫,在走廊里瞎转悠,估计是想找点能烧的东西取暖。
当他摸到食堂后厨的时候,脚步突然停住了。
我在地底下也是一愣。
原本应该早就熄灭的土灶里,竟然还有光。
那不是正常的橘红色火光,而是一种幽幽的、带着点诡异蓝边的微光。
更邪门的是,那光不是在那儿安安静静地亮着,它在动。
灶膛底下的柴火堆早已化作灰烬,但就在那层厚厚的白灰下面,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纹路。
乍一看,就像是地底下埋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那红热的光顺着血管一样的裂纹,一下,一下,有力地搏动着。
“咚、咚、七。”
小满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节奏,哪怕化成灰他也认得。
那是当年灰鼠老皮在下水道里教我们的“特种鼠语”——两短一长,那是警报,也是呼唤同伴的信号。
我有点懵。我现在连实体都没有,哪来的本事玩这种灯光秀?
就在这时,我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一股温热的暖流正顺着厨房地基底下的某种介质,源源不断地往灶膛里输送。
还没等我搞明白原理,那堆死灰突然“呼”地一下腾起半尺高的蓝焰。
那火焰竟然发出了声音——不是木柴爆裂的噼啪声,而是一种极低频的震动,像是几十只老鼠凑在一起低声哼哼。
“老鼠在唱歌……”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呢喃。
小满猛地回头,只见那个叫阿竹的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她闭着眼,显然是在梦游,两只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嘴里哼出一段没有歌词的旋律。
我要是还有鸡皮疙瘩,这会儿肯定掉了一地。
那丫头哼的调子,跟灶膛里火焰震动的频率,居然严丝合缝地卡上了。
随着她的哼唱,整个厨房那种阴湿的寒意瞬间被驱散,空气温度以一种不讲道理的速度,硬生生拔高了五度。
小满是个行动派,他没叫醒阿竹,反而立刻把那个叫石耳的“根语者”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两个大男人撅着屁股,顺着灶台底下的墙根一路摸排到了当年的旧配电房遗址。
“神了。”石耳趴在泥地里,手里捏着一根从地砖缝里钻出来的紫黑色藤蔓,一脸见鬼的表情,“这哪是什么灵异事件,这是物理学奇迹。”
我也感应过去了。
好家伙,原来是当年那场大火烧断的主电缆,铜芯早就暴露在外,跟富含矿物质的湿润泥土搅合在了一起。
而我那些无孔不入的植物根系,为了吸收养分,紧紧缠绕在铜芯上。
这一来二去,在强酸性红壤和暴雨的撮合下,竟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巨大原电池回路。
那些生物电顺着藤蔓,一路被导进了灶台底下的铁基座里。
“这地方……”石耳拍了拍满是泥土的手,眼神复杂地看着脚下的土地,“根本不需要装什么智能系统。它自己长出了一颗心脏,正在供血呢。”
小满盯着那根还在微微颤动的藤蔓,脑子里那根弦突然搭上了。
既然这“电”是活的,那是不是也能听懂人话?
他冲回厨房,没有打断阿竹的梦游,反而把大厅里那群吓得哆哆嗦嗦的孩子全都领了过来。
“都别哭。”小满蹲下身,指着墙壁,“今晚咱们玩个游戏。把手贴墙上,谁也别说话,脑子里就想一件事——想你这辈子觉得最暖和的时候。”
孩子们虽然害怕,但看着那个会“唱歌”的灶台,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十几只冰凉的小手,陆陆续续贴在了斑驳的墙面上。
那一瞬间,作为地脉意识的我,感觉像是有十几股细微的电流顺着墙体直冲而下。
有的是妈妈怀里的奶香味,有的是冬天刚出锅的烤红薯,还有的是流浪狗肚子上那块软毛的热度。
这些乱七八糟却纯粹得要命的念头,顺着我的根系,一股脑地撞进了那个天然电池回路里。
“嗡——”
灶膛里的火焰像是被泼了一桶油,瞬间暴涨,但它没有烧出来,而是开始有规律地明暗闪烁。
那一闪一灭的节奏,竟然跟阿竹嘴里哼的那首不知名的童谣完全同步了。
摇芽靠在门框上,手里那个记录本都要被捏烂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笑着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火在替他说晚安。”
这帮孩子看着那团会跳舞的火,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恐惧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没过多久,就在这暖烘烘的厨房地板上,挤成一堆睡着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城市依然是一片死寂。
但病院的厨房里,暖意融融。
小满守在灶边,一夜没合眼。
直到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缝挤进来,灶膛里的那团蓝火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缩了回去。
灰烬在某种静电场的作用下,缓缓聚拢,在那块青砖底座上,拼出了一行带着余温的字:
“不用电也能活——只要还记得怎么暖。”
小满看着那行字,苦笑了一声,伸手搓了搓脸。
他走到窗边,抬头看向南墙。
那道属于我的影子,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墙根下,轮廓柔和,仿佛也在跟着这帮孩子一起补觉。
小满知道,过了今晚,这地方再也不需要什么神神叨叨的“守护者”了。
它需要的,只是一群还能记得住“暖和”是什么滋味的人。
天大亮的时候,电力局的抢修车终于哼哧哼哧地开进了园区。
跟车来的除了那一脸疲惫的电工,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精神头却挺足的老头。
那是老吴,前阵子刚把他那个自闭症的小孙女接回家。
这老头一进门,也没管是不是还在停电,拉着小满就在槐树底下的石墩子上坐下了,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
“小满啊,我昨儿个收拾旧屋子,翻出一张老照片。”老吴压低了嗓子,指着照片角落里一个模糊的人影,“你帮我瞅瞅,当年这地方动工的时候,那个监工是不是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