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如潮,温柔却不可抗拒地裹住叶尘全身。
那不是光,是山的呼吸——昆仑雪线初融时第一缕清冽,洞庭云海翻涌间最沉的一声叹息,太行石脊在万古风霜里磨出的棱角与温度。它不灼目,却直透魂魄;不刺骨,却令每一寸血肉都为之共鸣、臣服、重塑。
叶尘足尖离阶,身形没入青铜巨门的刹那,身后轰然一震!
不是崩塌,不是闭合,而是……收束。
整扇青铜巨门无声内敛,门沿赤金纹路如活蛇回缩,门缝中流淌而出的山光骤然收束成一道青白长虹,如丝如缕,缠绕他周身三匝,随即尽数没入眉心。那扇门并未消失,而是化作一枚巴掌大小的浮空铜印,悬于他头顶三尺,印面朝下,静静旋转,印文模糊难辨,唯见“承”字轮廓若隐若现,似虚似实。
门外松林焦黑如墨,门内——已无门。
叶尘双足落地,却未触到实地。
脚下是青白二色交织的岩坪,温润如玉,坚硬如铁,泛着玉石被山泉浸润千载后的微光。可这岩坪并非铺陈于大地之上,而是孤悬于一片混沌虚空之中。上方无天,不见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流动的、近乎透明的灰白雾霭,缓缓起伏,仿佛凝固的云海之背;下方无地,亦无深渊,唯有一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幽暗,幽暗中,偶有星点微芒一闪而逝,如同远古星图被撕开一角,露出其后真实而冰冷的宇宙肌理。
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前无后。
唯有这方丈岩坪,与……七座山。
七座山影,并非矗立于岩坪之上,而是倒悬于岩坪之顶——自那片灰白雾霭中垂落而下,如七柄被神只倒插于苍穹的巨剑。山势嶙峋,峰峦奇绝,或如昆仑般覆雪千叠,或如洞庭般云雾缭绕,或如太行般断崖如刃……每一道山影边缘,都浮动着细碎的青金色光尘,光尘流转,竟隐隐勾勒出山岳的筋络与脉息。
叶尘屏息,一步踏出。
足底刚触青白岩坪——
“咔嚓!”
一声轻响,细微却清晰,仿佛冰面初裂。
他脚下的岩坪,毫无征兆地龟裂开来!蛛网般的裂痕以落足点为中心,瞬间蔓延三尺,裂痕深处,并非黝黑缝隙,而是腾起一缕缕赤金色的微光。光芒升腾、凝聚、塑形——一个古拙、厚重、带着万钧之力的赤金大篆,赫然浮现于龟裂中心:
承。
字成,光盛。
那“承”字并非刻于石上,而是由纯粹的山魂精魄所凝,字锋锐利,字骨虬结,每一个笔画都像一道微型的山脊,蕴藏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与重量。它微微震颤,与叶尘指间神戒戒面的“承”字遥相呼应,嗡鸣之声低沉如远古地脉的搏动,直抵他识海深处那座微缩山岳。
就在此时——
“嗡……”
七座倒悬山影中,最左侧那一座,猛地一颤!
山影表面,原本翻涌不息的云雾,如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抹去,瞬间退散、消弭!雾散之处,一座断崖显露真容。断崖嶙峋如刀,崖面光滑如镜,映着青白岩坪的微光,也映着叶尘惊愕的倒影。
断崖之上,盘坐着一道身影。
灰袍宽大,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处露出内衬粗粝的麻布。他背对着叶尘,脊背挺直如松,却透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枯瘦与沉静。一头灰白长发随意束于脑后,几缕散落颈侧,在青白光晕中泛着银丝般的光泽。
叶尘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背影……那灰袍的褶皱走向……那束发的木簪样式……
十年了。
十年来,他曾在昆仑雪线之下掘冰三尺,只为寻一具可能早已冻僵的尸骸;曾在洞庭百里雾瘴中独行七日,只为听一句可能早已消散的呼喊;曾在太行断崖边枯坐半月,只为等一阵可能永不再来的山风,捎来半句故人的消息。
可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在这无天无地的虚无之境,在这七座倒悬的山影之下,看见这个背影。
他喉头滚动,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野瞬间模糊。
就在这时——
那灰袍身影,缓缓地,转过了头。
没有惊愕,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一张脸,出现在断崖的微光里。
苍老。额角刻着深深的沟壑,如被岁月犁出的田垄;两鬓霜雪浓重,几乎盖住了所有青丝;下颌线条却依旧硬朗,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倔强。然而最让叶尘灵魂震颤的,是那双眼睛——清冽。清澈得如同昆仑山顶初融的雪水,澄澈见底,映着青白岩坪的光,也映着叶尘自己失魂落魄的脸。那目光里没有十年离别的沧桑,只有一种穿越漫长时光隧道后,终于抵达彼岸的……确认。
还有左颊。
一道旧疤,自耳根蜿蜒而下,斜掠过颧骨,最终隐没于下颌线。那疤痕的走势,竟与叶尘颈后山形印记的纹路,严丝合缝!仿佛同一道山崩的裂痕,被天地之手,分别刻在了师徒二人的皮肉之上!
“老师……”叶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
灰袍人——柳沧溟,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叶尘心中十年积压的寒冰。
他并未开口,只是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
指尖,一缕青气悄然凝聚。
那青气并非寻常灵气,它剔透、凝练,带着草木初生的蓬勃,又蕴含着山石亘古的沉厚。青气在虚空中游走、延展、塑形……不过眨眼之间,一柄断木剑的虚影,已然成型!
剑身斑驳,木纹清晰可见,剑尖微钝,正是当年柳沧溟亲手削制、赠予少年叶尘的那柄断木剑!剑身虽为虚影,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的气息——荒原风沙的粗粝,山野晨露的清冽,还有……属于柳沧溟指尖的、淡淡的松脂香。
就在断木剑虚影凝成的同一瞬——
叶尘右掌心,那道刚刚烙下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木纹烙印,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自掌心直冲腕脉!他腕间缠绕的赤金锁链,也随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带着金属震颤感的“嗡”鸣!
虚影与烙印,锁链与剑意,三者之间,形成了一条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因果之链。
叶尘瞳孔骤缩。
他下意识地摊开左手,掌心向上——那里,空无一物。可那烙印的灼热与共鸣,却如此真实,仿佛那柄断木剑,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手掌。
“承字裂,非开刃,是缺。”
一道低沉、浑厚、仿佛自七座山岳深处共同发出的“山音”,毫无征兆地在叶尘识海中轰然炸响!那声音并非来自柳沧溟的口,而是直接在他灵魂深处震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天地本源的审判意味。
叶尘浑身一震,识海中那座微缩山岳,竟随之剧烈摇晃!山体表面,昆仑雪线、洞庭水纹、太行石脊,齐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几乎在同一时间——
“簌簌……”
岩坪边缘,开始剥落。
不是碎裂,是无声的、缓慢的剥离。一块块指甲盖大小的青白岩屑,从岩坪边缘悄然脱落,悬浮于虚空,随即化作一捧捧细腻的、泛着微光的青灰色飞灰,轻飘飘地,向着下方那片幽暗的虚空飘去。
飞灰飘散之处,下方幽暗被悄然撕开一道缝隙。
缝隙之下,并非虚无。
而是一幅巨大、浩瀚、缓缓旋转的星图!
星图以幽暗为底,无数星辰如银砂洒落,构成七座形态各异的山岳轮廓——昆仑、洞庭、太行、衡山、华山、恒山、嵩山!七岳星图中央,一行赤金古篆,如烙印般灼灼燃烧:
承契未满。
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尘的神魂之上。
他明白了。
这方岩坪,是“承”的基石,是契约的祭坛。而七座倒悬山影,则是七岳山魂的投影。他踏入此地,承字裂开,不是力量的开启,而是……契约的残缺暴露无遗。他接引了山魂,却未能真正承载其重,所以基石崩解,星图失警。
就在这时,柳沧溟动了。
他一直垂在袖中的左手,缓缓滑出。
掌心,托着半枚残玉。
玉质温润,呈青白色,边缘参差如被利刃斩断,断口处,却闪烁着与神戒内壁凹槽一模一样的、细微而繁复的螺旋纹路!那纹路,仿佛天生就该嵌入神戒的怀抱!
叶尘的心脏,几乎要撞碎胸膛!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右手——那枚始终未曾离身的上古神戒。戒面赤金古篆“承”字,正随着他心跳的节奏,明灭不定,仿佛在急切地呼唤着什么。
柳沧溟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叶尘右腕。
缠绕其上的赤金锁链,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链身微微一紧,随即,叶尘右腕被锁链覆盖的皮肤之下,山纹骤然凸起!青金色的纹路,如活物般疯狂游走、蔓延,最终,竟与柳沧溟左颊那道旧疤的走势,分毫不差!仿佛同一道山崩的伤痕,跨越十年光阴,终于在此刻,于师徒二人身上,完成了血脉与山魂的双重印证!
“你接引山魂,却未承其重——”柳沧溟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敲打在叶尘心坎,“承字裂,非开刃,是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叶尘腕上锁链,扫过他掌心烙印,最后,落在叶尘因震惊与剧痛而微微颤抖的眉心。
“补阶。”他轻声道。
话音未落,柳沧溟右手食指,已轻轻按向叶尘眉心!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滞。
三道青光,自他指尖迸射而出!那青光并非攻击,而是三道凝练到极致的山魂精魄,带着昆仑的雪意、洞庭的雾气、太行的岩魄,如三根无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叶尘眉心祖窍!
“呃啊——!”
叶尘闷哼一声,身体剧震!识海之内,那座微缩山岳轰然拔高、扩张!山体表面,雪线、水纹、石脊疯狂扭曲、拉伸,最终,在山岳最核心的位置,三道阶梯的虚影,凭空浮现!
那阶梯,通体由青白岩构成,每一级台阶都宽厚无比,却……空无一物。没有扶手,没有栏杆,只有三级空白的、等待被填满的阶梯虚影,悬浮于山岳之巅,直指那片混沌的、无天无地的虚空。
补阶。
不是登阶,是补阶。
叶尘的呼吸,彻底停滞。
他明白了。九阶赤金阶梯,是叩门之路。而这三道空白阶梯,则是……登顶之路的起点。他尚未真正踏上山岳之巅,便已发现,通往巅峰的阶梯,竟然是残缺的。
就在这三道阶梯虚影浮现的刹那——
“轰隆!”
整座青白岩坪,终于彻底崩解!
不再是剥落,而是坍塌!巨大的岩坪碎片,化作漫天青白光雨,向着下方幽暗的星图坠落。光雨之中,柳沧溟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凝实。
他眼中清冽的光芒,陡然炽盛!那光芒,不再是温和的确认,而是燃烧的决绝!
他左手托着的半枚残玉,被他毫不犹豫地、狠狠按向叶尘摊开的左手掌心!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烙铁入肉。
残玉与叶尘掌心那道木纹烙印,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没有排斥,没有抗拒,只有一种血脉相连、山魂归位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契合感!
烙印瞬间爆发出刺目的赤金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竟将叶尘整个左臂都染成了赤金色!光芒流转,在烙印之上,两个古拙、沉重、带着无尽山岳意志的赤金大篆,缓缓浮现:
补阶。
光芒映照下,叶尘抬起头,视线穿过漫天崩落的青白光雨,死死盯住柳沧溟的眼睛。
柳沧溟也在看他。
那双清冽的眼眸深处,十年风霜,万古山魂,此刻尽数化为一种无声的托付。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叶尘却看得分明。
——“去吧。”
话音落,柳沧溟的身影,连同他身后的断崖、七座倒悬山影,一同开始变得透明、稀薄。他最后看了叶尘一眼,那目光里,有欣慰,有不舍,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青白光雨,终于彻底淹没了一切。
叶尘站在崩塌的岩坪中央,脚下是虚空,头顶是星图,掌心是灼热的“补阶”烙印,腕间是沉默的赤金锁链,识海中,是三道空白阶梯的虚影,以及……那枚悬于头顶、静静旋转的青铜小印。
他缓缓抬起左手,看着掌心那枚与残玉完美嵌合的烙印,看着那两个赤金大篆。
补阶。
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是山光,是星尘,是十年未见的松脂香,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足以压垮凡人脊梁、却令他血脉沸腾的……山魂之重。
他迈步。
一步,踏向虚空。
脚下,并无实地。
可就在他右足即将悬空的刹那——
识海中,那三道空白阶梯的虚影,其中最底层的那一级,无声无息地,凝实了。
青白岩的质感,山岳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足下。
叶尘,稳稳站住。
他抬头,望向那片无天无地的混沌。
前方,是未知的山道,是未补的阶梯,是未承的山魂之重。
而他的身后,七座倒悬山影,正缓缓消散于青白光雨之中,唯余最后一道悠长、苍凉、却又饱含期许的山音,在他灵魂深处,久久回荡:
“承字裂,非开刃……是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