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战利品的清点
杭州城东门内的校场,平日里是兵士操练的地方,今儿个满满当当堆成了山。
左边堆的是兵器,右边堆的是甲胄,中间空地上铺着几十面旗子。校场四周点了十几口大锅,锅里煮着水,咕嘟咕嘟冒着白汽——那是用来烫洗染血衣甲的。
赵普穿一身半旧青衫,袖口挽到胳膊肘,手里拿着账簿和笔,蹲在一堆刀枪跟前。
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十几个户部的小吏,也都是卷袖子扎裤腿的模样,不像官,倒像码头上点货的伙计。
“先从刀枪开始。”赵普用笔杆子戳了戳面前的朴刀山,“分三类:能直接用的,修修能用的,只能熔了打铁的。”
小吏们应了声,开始动手。
这些刀枪刚从战场上拖回来,都带着味儿——血腥味、汗臭味、泥土味,混在一块儿,熏得人脑仁疼。有个年轻小吏翻到一把卷了刃的刀,刀柄上黏糊糊的,凑近一看,是指头肚大小的一块碎肉。
“呕——”小吏转身就跑,跑到墙角吐去了。
赵普头也不抬:“小王,吐完回来接着点。”
叫小王的小吏苦着脸回来,用袖子擦擦嘴,继续干活。
分类不难,看刀刃就知道。刃口完整没缺的,放左边;崩了小口子或者卷了刃的,放中间;断成两截或者锈得不成样的,放右边。
但做着做着,问题来了。
“赵大人,”一个老吏举着一把刀,“您看这刀,刃口好好的,可这刀身上刻着字呢。”
赵普接过来看。刀是好刀,百炼钢的刀身上,用小篆刻着两个字——“林冲”。
“林冲的刀啊。”赵普掂了掂,“放旁边那堆,要单独登记的。”
“哎。”
不一会儿,又有人翻出一杆枪。枪杆是白蜡木的,被血浸透了,变成暗红色,但枪头雪亮,缨穗是黑色的。
“这是谁的?”老吏问。
赵普过来看了会儿:“八成是卢俊义的枪。他那杆枪有名,‘麒麟黄金枪’。放旁边那堆。”
枪刚放下,那边又喊:“赵大人,这儿有对斧子!”
是一对板斧,刃口宽得像门板,斧背上雕着虎头。不用问,李逵的。
赵普看着这对斧子,想起李逵在阵前抡斧砍人的模样,叹了口气:“也放旁边堆。”
就这样,光是兵器堆,就分出了四小堆——林冲的、卢俊义的、李逵的、关胜的偃月刀也在其中。还有一杆枪,红缨枪,枪杆特别细,枪头是柳叶形的,问了几个降将才知道,是扈三娘用的。
赵普特意把那杆红缨枪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枪很轻,做工精致,不像杀人利器,倒像戏台上的道具。但枪尖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
“女人使的枪,”他自语道,“也能杀人。”
“大人说什么?”老吏没听清。
“没什么,”赵普把枪放回去,“继续。”
兵器点完,数出来了。能直接用的朴刀一千二百把,长枪八百杆,弓三百张,箭五万支。修修能用的更多,加起来够装备两个营。只能回炉的也不少,堆得有小山高。
“这些铁,”赵普指着回炉那堆,“送去天机院,让马老三看着用。”
“是。”
接着点甲胄。
甲胄比兵器更难弄。很多甲片都碎了,用皮绳穿着,一拎起来哗啦啦往下掉。有的甲片上嵌着箭头,拔都拔不出来。还有的整个被血糊住,硬邦邦的,得先用热水泡软了才能拆。
赵普蹲在一件锁子甲跟前。这件甲保存得很好,除了胸口有几个刀痕,其他地方都完整。他翻开领子,看见内侧绣着一行小字:“宣和元年,梁山泊监制”。
“梁山造的甲,”他喃喃道,“比官府的还好。”
“大人您看这个。”老吏递过来一个头盔。
头盔是熟铁打的,顶上有个枪尖——那是军官的标识。但引人注意的是头盔侧面的一道凹痕,凹痕很深,几乎把头盔劈开,边缘还有血迹。
“这一刀要是再正一点,”老吏比划着,“脑袋就开瓢了。”
赵普接过头盔,手指抚过那道凹痕。他能想象出战场上的情景:一个人抡圆了刀砍下来,另一个人下意识偏头,刀砍在头盔上,震得脑袋嗡嗡响……
活下来了。
可活下来的人,这会儿在哪里?
正想着,校场外传来脚步声。方百花带着一队女兵进来了,每人手里都抱着大捆的布料——那是从战场上回收的帐篷、旗子、包袱皮,洗干净了能做绷带。
“赵尚书,”方百花招呼,“医官营那边缺布料,我先拿些过去。”
“随便拿,”赵普摆手,“对了,花将军,伤兵情况怎么样?”
方百花脸色暗了暗:“不太好。咱们这边还好说,有军医治。梁山那边的伤兵……缺医少药,一天就死了三十多个。”
赵普沉默了会儿,说:“你跟胡郎中说,药用完了来找我,我想办法。”
“多谢。”
方百花带人抱了布料走了。赵普继续点他的甲胄。
点到一半,校场东南角突然骚动起来。几个小吏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怎么了?”赵普走过去。
小吏们散开,露出地上的一面旗子。不是军旗,是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用墨笔写着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旗子很旧了,边角都磨出了毛边,旗面上有好几个破洞,但洗得很干净。
“在哪儿找到的?”赵普问。
“在一辆损坏的楯车里,”一个小吏说,“叠得整整齐齐的,用油布包着。”
赵普蹲下身,仔细看这面旗。墨字写得不算好,笔画歪歪扭扭,但很用力,每一笔都透到旗背面去了。
他想起来,有降将说过,这面“替天行道”旗是梁山最早的旗,是宋江亲笔写的。后来队伍大了,旗也多了,但这面老旗一直留着,打仗时不一定打出来,但一定带在身边。
“替天行道……”赵普念着这四个字,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
他站起身:“这旗单独收好,别跟其他的混了。”
“是。”
点完甲胄,天已经过午了。赵普让人搬来几张桌子,就在校场上摆开,开始登记缴获的贵重物品——主要是从梁山将领身上搜出来的。
这些东西不多,但五花八门。
有关胜的青龙偃月刀刀囊,蜀锦的,绣着云纹。有卢俊义的玉佩,羊脂白玉,雕着麒麟。有吴用的羽扇,扇骨是湘妃竹的,扇面上题着诗。
最特别的是一串佛珠。紫檀木的珠子,每颗都磨得发亮,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穿着。珠串下面挂了个小牌子,牌子上刻着“鲁智深”三个字。
“这是花和尚的佛珠啊。”老吏啧啧道。
赵普拿起佛珠,在手心里掂了掂。珠子冰凉,但握久了,又会觉得有点暖。
他想起来,有探子报过,鲁智深在杭州城外的一座破庙里落脚,后来不知所踪。这串佛珠,想必是临走前遗落的,或者……是故意留下的?
他没多想,把佛珠放进一个木匣里,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
登记完,赵普站起身,捶捶发酸的腰。校场上的东西还没点完,但大头已经清了。剩下的都是零碎——锅碗瓢盆、马鞍缰绳、干粮袋水囊……
这些不值钱,但量大,得慢慢点。
“歇会儿吧,”赵普对小吏们说,“喝口水,吃口干粮。”
大家如蒙大赦,纷纷找地方坐下。有人从怀里掏出饼子啃,有人去大锅那儿舀热水。
赵普也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包里是两个馒头,冷了,硬邦邦的。他掰了一半,慢慢嚼着。
吃着吃着,他看见校场角落里有个东西在反光。走过去一看,是个铜镜。
镜子不大,巴掌大小,背面雕着牡丹花纹,已经磨得看不清了。镜面有道裂纹,从左下角斜到右上角。
赵普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镜子里的人胡子拉碴,眼圈发黑,嘴角还有馒头渣。
他用手擦了擦镜面,想擦亮点,但裂纹还在。从裂纹里看过去,脸是碎的,分成两半。
这镜子是谁的?梁山哪个头领的?还是某个小兵藏在怀里,想家时就拿出来看看?
不知道。
赵普把镜子揣进怀里。没登记——这东西太小,不值钱,但他想留着。
下午继续清点。到了傍晚,总算把校场上所有东西都点清楚了。
赵普坐在桌前,看着厚厚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记着:
朴刀一千二百把,长枪八百杆……
锁子甲五百领,皮甲八百领……
弓三百张,箭五万支……
战马三百七十二匹,伤马一百八十五匹……
金银器皿二十七件,玉佩首饰四十三件……
旗子六十四面,其中“宋”字旗三十八面,“替天行道”旗一面……
他合上账簿,揉了揉太阳穴。
“赵大人,”老吏过来问,“这些旗子怎么处理?”
赵普想了想:“‘宋’字旗,挑几面完整的留着,剩下的都烧了。‘替天行道’那面……先留着吧。”
“是。”
“那些兵器甲胄呢?”
“能用的入库,修修能用的送去天机院,回炉的打成农具。”
“那些贵重物品?”
“单独装箱,贴上标签,等圣公定夺。”
老吏一一记下。
交代完,赵普起身要走。走到校场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把校场染成橘红色。那些堆成山的兵器甲胄,在余晖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片墓碑林。
风又吹起来了,吹得旗子哗啦哗啦响。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被一个小吏单独拎出来,挂在校场边的旗杆上。风吹过,旗子展开,“替天行道”四个字在夕阳下忽明忽暗。
赵普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他转身,走进暮色里的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