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的身体像一袋浸透水的沙土,沉甸甸地压着陈萱半边身子。她几乎是拖着他,在晨光渐亮的山脊上蠕动。每一步,湿滑的腐殖层都试图吞没她的脚踝,左肩的旧伤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牵扯着每一根神经。汗水混着林间的露水,从她额角滚落,流进眼睛,涩得生疼。
“坚持……就快到了……”她对着昏迷的阿穆,也对着自己,用气声重复着这句早已苍白无力的咒语。阿穆昨晚指的方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意念,刻在她昏沉的脑子里。她只能凭借太阳升起的位置,跌跌撞撞地朝着大致的方向前进。
翻过一道陡峭的石坡,陈萱的体力彻底到了极限。她脚下一软,连同背上的阿穆一起滚倒在坡底一片相对平坦的、长满蕨类植物的凹地里。她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肺叶像要炸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阿穆滚落在一旁,发出痛苦的闷哼,却没有醒来。
陈萱喘息着,撑起身体,眼前阵阵发黑。她看向阿穆,他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似乎退去了一些,但嘴唇干裂发紫,呼吸依旧微弱而滚烫。后背的伤口被刚才的滚动扯动,包扎的布条上又渗出了新的、混着草药颜色的暗红。
必须尽快找到那个伐木场!必须找到水,找到真正的药!
她咬紧牙关,再次试图架起阿穆。这一次,她的手臂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勉强将他沉重的上半身抬起。就在她准备发力时,目光无意间掠过前方不远处——那里,几棵巨大的、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杉树倒伏在地,树干上布满青苔和黑色的菌斑。而在这些朽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隐约露出了低矮的、歪斜的屋顶轮廓,以及一些杂乱堆放的、颜色发黑的圆木。
是……这里吗?
陈萱心脏猛地一跳,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半拖半抱着阿穆,朝那片空地挪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所谓的“伐木场”,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几间木屋东倒西歪,屋顶的木板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洞。空地上堆放的圆木早已腐烂发黑,长满了各种蘑菇和地衣。一辆锈蚀得只剩骨架的拖拉机瘫在角落,轮胎早不知去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木头腐朽和铁锈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被岁月稀释了的机油和汗水的味道。
这里显然废弃了很久,久到连闯入者都懒得光顾。
陈萱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凉了半截。没有人。没有药品。只有一片被遗忘的废墟。
但至少,这里能遮风挡雨,暂时躲避。
她将阿穆安置在一间相对最完整、门窗尚存的木屋里。屋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堆着些发霉的麻绳和几个生锈的铁桶,积了厚厚的灰尘。她将阿穆放在相对干燥的墙角,让他靠着墙壁。
水……必须先找到水。
她走出木屋,在废弃的营地里仔细寻找。终于,在另一间快要塌掉的棚屋后面,发现了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半埋在地下的蓄水池。池水浑浊,漂着枯叶和虫尸,但至少是静止的,看起来比流动的溪涧更“安全”一些——她实在不敢再去碰那些可能被菌类污染的水源了。
她用水壶小心地舀了上层相对清澈的一点,回到屋里。先自己喝了一小口,冰冷、带着土腥味,但勉强能喝。然后她扶起阿穆的头,一点点将水滴进他干裂的嘴唇里。阿穆无意识地吞咽着。
补充了一点水分,陈萱开始处理阿穆的伤口。她解开被血和草药糊浸透的布条,伤口暴露在从破窗漏进的昏光下。红肿依旧,但令人稍微安心的是,没有出现那要命的灰白色菌丝,也没有明显的化脓。草药的清凉似乎起了些作用,遏制了最坏的情况。
她将剩下的草药捣得更烂些,重新敷上,用从破麻袋上撕下的、相对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另一面墙滑坐下来。胃里空得绞痛,那点螺肉和鱼早就消耗殆尽。她从怀里摸出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干,用力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化开。粗糙的粮食粉末混合着唾液,艰难地滑下食道,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饱腹感。
困意如同黑色的潮水,一阵阵涌上来。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保持清醒。不能睡。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并非绝对。而且阿穆的情况依旧危险。
她强迫自己思考。伐木场找到了,但空无一人。接下来怎么办?阿穆需要真正的消炎药,需要干净的食物和饮水。她自己也快到极限了。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木屋,落在墙角那些生锈的铁桶和发霉的麻绳上。这里或许曾经有人短暂停留过,会不会留下点有用的东西?
她挣扎着爬起来,开始在屋里仔细翻找。铁桶是空的,麻绳一碰就碎。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脚踢到了墙角一堆厚厚的、板结的灰尘和枯叶。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蹲下身,用手扒开。灰尘呛得她直咳嗽。扒开表层,下面露出一个颜色发黑、裹着油布的小木箱!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用力将木箱拖出来,拂去表面的尘土。箱子没有上锁,只是用生锈的搭扣扣着。她颤抖着手,打开了搭扣。
掀开箱盖。
里面没有她期待的药品,也没有食物。
只有几样东西:一把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老式的双筒猎枪,枪托已经开裂,用麻绳粗糙地捆着;一小盒同样老旧的、黄铜色的霰弹枪子弹,大约十来发;一个扁扁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还有一本用油布包裹着的、页面严重泛黄卷边的笔记本。
陈萱的目光首先被猎枪吸引。这东西比匕首更有威慑力。她小心地拿起猎枪,检查了一下,虽然老旧,但机件似乎还能活动。她又拿起那盒子弹,沉甸甸的。
然后,她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里面是半盒同样老旧的、裹着油纸的火柴,以及一小块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像是猪油或者什么动物脂肪熬制的油膏,或许可以用来生火或润滑。
最后,她拿起了那本笔记本。油布已经脆化,一碰就掉渣。她小心翼翼地翻开。
笔记本前面的字迹早已被水渍和霉斑侵蚀得无法辨认。她快速翻动着,直到中间靠后的部分,才出现了一些相对清晰、用铅笔写就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字迹的主人显然文化程度不高,夹杂着很多错别字和自创的简写。
她凑近破窗漏进的光线,吃力地辨认着:
“……xx年x月x日,晴。老耿头说西边林子不能去,有怪味,树都长毛了。没人听。刘老三他们非要进去看看有没有好料……”
“……x月x日,阴。刘老三他们回来了,少了一个。说是摔沟里了,没找着。回来的人脸色都不对,老咳嗽……”
“……x月x日,雨。停工了。好几个人发烧,身上起红点子。王大夫来看,说没见过。让送去镇上……”
“……x月x日,大风。送人的车还没回来。剩下的人也开始不对劲。力气变得特别大,眼神直勾勾的。老耿头把自己锁在工具棚里,不让人进……”
字迹到这里变得极其潦草、慌乱:
“……他们砸门!老耿头开枪了!外面乱套了!……那东西!灰色的!从人身上长出来!……火!必须放火!”
最后一页,只有几个用几乎戳破纸背的力道写下的、扭曲的大字:
“别信穿制服的人!他们在找东西!他们在撒谎!山里有鬼!!”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
陈萱捧着笔记本的手,微微颤抖。寒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
这个废弃的伐木场,在很多年前,显然也遭遇了菌类的侵袭!那个“老耿头”是幸存者?他最后怎么样了?那些“穿制服的人”……是指“蝰蛇”的前身吗?他们那么早就开始在这里活动了?
她合上笔记本,仿佛合上了一段被尘封的、血淋淋的往事。这个看似安全的废墟,原来也浸透着死亡和诡异的阴影。
她看向昏迷的阿穆,又看了看手中的猎枪和子弹。
短暂的庇护所,原来并不安全。而前路,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漫长。
屋外,天色再次阴沉下来,山风穿过破败的木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萱握紧了那把老旧的猎枪,冰冷的枪管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静下来。
至少,现在她手里有了一把能真正杀人的武器。
而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