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云被市纪委带走的那个上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云城市政府大楼里激起的涟漪，过了好些天也未曾完全平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和审视。
走廊上相遇，官员们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标准了些，寒暄的话语也更简短谨慎，眼神交换间，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意味。
以往围绕在马天云身边、行事颇为高调的几个局长、主任，如今步伐都快了几分，低着头，尽量避免与人有不必要的目光接触，仿佛生怕被那场尚未结束的风暴波及。
何尘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
他去参加会议，以前那些对他这个“外来副秘书长”略带敷衍或轻视的态度，如今已被一种混合着敬畏、忌惮乃至一丝讨好的谨慎所取代。
甚至有些之前对他爱答不理的部门副职，也开始主动找他汇报工作，言辞恳切，姿态放得很低。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个人有多么令人折服，而是他扳倒马天云所展现出的能量、胆识，以及背后若隐若现的市委书记陈国良的支持，让这些人不得不重新评估他的分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一次讨论下半年城建重点项目计划的市长办公会（由一位排名靠前的副市长临时主持）上，当何尘汇报完“锦绣城”项目后续重组推进方案后，一向与马天云私交甚密、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韩宝山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何秘书长为了‘锦绣城’项目，确实是殚精竭虑，成效也很显着。”韩宝山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不过呢，我们做工作，尤其是处理这种敏感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要多注意方式方法，把握好度。
有时候用力过猛，虽然解决了旧问题，但也可能伤及无辜，影响班子内部的团结氛围，甚至给外界造成我们云城营商环境不稳定的印象，那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发展才是硬道理，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前提嘛。”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站在“大局”和“团结”的制高点上，却字字句句都在暗指何尘处理“锦绣城”手段过于激烈，破坏了“规矩”，影响了“稳定”。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何尘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来自市长系残余势力的第一次公开试探。
何尘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韩宝山，脸上看不出丝毫恼怒。
“韩市长提醒得很对，稳定和发展确实至关重要。”何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但我认为，最大的不稳定，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打了水漂、安居梦碎的心寒！是权力与资本勾连、侵蚀公共利益所带来的信任危机！最大的不利于发展，是潜规则盛行、公平竞争缺失的恶劣营商环境！”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
“处理‘锦绣城’问题，我们始终坚持一条原则——依法依规，对民负责！挤掉脓包会痛一时，但是为了肌体长久的健康。
只有把腐败的根子挖掉，把混乱的账目理清，才能真正重塑政府公信力，才能真正打造一个法治、公平、透明的营商环境！
这，才是对云城发展大局最根本的负责，也是对班子团结最坚实的维护——建立在原则和规矩基础上的团结，才是真团结！”
他不绕弯子，不搞含沙射影，直接点出了问题的本质，将“稳定”和“团结”重新定义，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韩宝山被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噎得脸色微变，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会场里其他人更是屏息凝神，何尘这番强硬表态，无疑宣告了他绝非可以轻易拿捏之辈。
会议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晚上，何尘和宋静宜再次在那家私密的茶舍碰头。
“韩宝山今天跳出来了，”何尘抿了口茶，说道，“虽然不成气候，但是个信号。马天云倒了，他们那一系的人还没散，而且在试图反扑，或者至少是想试探出我的底线和你的容忍度。”
宋静宜轻轻转动着茶杯，眼神睿智：
“没错。他们现在就像受伤的野兽，会更谨慎，但也可能更危险。
你在明处，他们不敢直接针对‘锦绣城’这件事本身，但肯定会从其他方面给你制造麻烦。
你需要尽快建立起自己的圈子，光靠单打独斗，或者仅仅依靠陈书记的支持，是不够的。”
何尘点点头，深以为然。
在云城这样盘根错节的地方，没有自己的基本盘，就如同无根之萍，一阵大浪就可能被打翻。
“我留意到几个人，”何尘沉吟道，“发改委的副主任张哲，思路清晰，敢于直言；规划局的副总工李艳，专业能力极强，就是性子有点直，不太会逢迎；还有高新区的党工委书记王乾，在那片荒地上搞创新创业，做出了不少实实在在的成绩……”
“嗯，这几个人我也有印象，”宋静宜表示赞同，“风评都不错，能力也有，就是因为各种原因，不算马天云那个圈子的核心。可以重点观察接触。”
两人就人选和接触方式低声交换着意见，如同在下一盘精密的棋。
就在这时，何尘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办公厅发来的一个预通知。
他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将手机递给了宋静宜。
通知上写着：接省委办公厅通知，省发改委副主任郑春来同志将于下周率调研组赴我市，就“全省新能源产业布局规划”进行前期调研摸底，请相关部门做好接待配合准备。
“郑春来？”宋静宜念出这个名字，抬头看向何尘，眼神变得凝重，“我记得他……好像是赵副省长在发改委的老部下，关系非常密切。”
何尘的目光与宋静宜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警惕。
赵逸飞父亲的影响力，终于不再满足于幕后，开始以更正式、更冠冕堂皇的方式，显现出来了。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