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化工厂事件已过去四天。
苏雨晴的状态在缓慢恢复。苍白的面色被精致的妆容掩盖,眼下的青黑在昂贵的眼霜和高度的意志力下逐渐消退。她又变回了那个在会议室里挥斥方遒、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的苏氏总裁。至少,表面如此。
只有她自己知道,夜晚依旧是她无法掌控的领域。每当黑暗降临,独自躺在空荡冷清的顶层公寓里,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便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冰冷的绳索、刺鼻的气味、秃鹫淫邪的狞笑、抵在脖颈的刀锋、爆炸的火光、以及……最后那个沾着血污与灰尘、却无比安稳踏实的怀抱。
每一个夜晚,她都需要依赖加大剂量的安神药物才能勉强入睡,但噩梦依然如影随形。梦里,她有时仍在那个黑暗的囚室挣扎,有时置身于火海,而更多的时候,是她眼睁睁看着李阳的身影被爆炸吞噬,或是被无数枪口瞄准,自己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动不了分毫。
每每从这样的噩梦中尖叫着惊醒,冷汗浸透真丝睡裙,心跳如擂鼓,在空寂豪华的卧室里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呜咽。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和孤独几乎要将她吞噬。唯有紧紧攥住枕边那条冰冷的黑色皮质项链——李阳在仓库交接时留下、她悄悄收起从未归还的那条——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仿佛还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但项链带来的安全感是遥远的、冰冷的、被动的。她需要更确切的、能主动触及的联系,需要一个能让她在陷入绝境时,能立刻被他知道的“信号”。
这天下午,苏雨晴处理完一份紧急文件,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办公桌抽屉上,那里放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她犹豫片刻,还是拉开抽屉,将盒子取了出来。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男式铂金戒指。款式极其简约,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在戒指内圈,镌刻着两个细小的字母——“S&L”。戒指本身并不出奇,但它的内部,集成了世界上最尖端的微型定位芯片、生命体征监测仪和一道经过三重加密的紧急求救信号发射器。这是她动用了苏氏集团海外高科技投资部门最隐秘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定制而成。
她合上盒子,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幸福小区保安岗亭的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传来李阳平淡的声音:“喂,幸福小区保安室。”
“是我。” 苏雨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现在有空吗?来我办公室一趟。” 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她补充道,“有东西给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好。”
二十分钟后,李阳出现在苏氏集团总裁办公室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身姿挺拔,神情平静,与周围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有种镇定的气场。苏雨晴已经让周琳提前离开,此刻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苏总。” 李阳走进来,带上门。
“把门锁上。” 苏雨晴说,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阳照做,然后走到办公桌前几步远站定,保持着下属应有的距离。
苏雨晴拿起那个丝绒盒子,绕过办公桌,走到他面前。她今天穿了一身香槟色的职业套裙,妆容精致,恢复了往日的明艳,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没有逃过李阳的眼睛。
“伸手。” 她看着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持,眼神里却藏着紧张。
李阳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盒子,又看向她的眼睛,没有动。
“我让你把手伸出来。” 苏雨晴重复,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上前一步,距离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这气息让她慌乱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
李阳看着她眼底的坚持和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安,沉默片刻,缓缓抬起了左手。
苏雨晴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那枚他从不离身的、造型古朴的黑色金属尾戒,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另一只。”
李阳依言,抬起右手。
苏雨晴打开丝绒盒子,取出那枚铂金戒指。她的指尖有些凉,轻轻托起他的右手,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她能感觉到他手掌的宽厚、指腹的薄茧,以及那沉稳有力的脉搏。她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起来。
她将戒指缓缓套进他右手的无名指。尺寸刚刚好,完美贴合。铂金的微凉触感让李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是定位和紧急报警器。” 苏雨晴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执拗,“我托人定制的。戴着它,无论你在哪里,如果……如果我需要你,或者你……遇到危险,按下侧面的隐蔽按钮,我这里就会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哽咽和祈求,“别拒绝,也别摘下来……好吗?我……我只是想能有个办法……找到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敲在李阳心上。
李阳低头,看着无名指上那枚简洁的铂金戒指,在黑色尾戒的旁边,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他能感受到戒指内部精密的微型结构,也知道它的价值不菲,更明白她送出这枚戒指背后所代表的、近乎卑微的恳求与深入骨髓的不安。她想拥有的不是一个监视他的权利,而是一根连系他的、虚无缥缈的“线”。
他想拒绝。这意味着一份沉重的责任和永恒的牵挂。他习惯了将危险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可是,当他抬起眼,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紧抿的泛白嘴唇,和眼中那强忍的泪光与深藏的惊惧时,所有拒绝的话都凝固了。他眼前闪过化工厂里她苍白绝望的脸,和在他怀中崩溃颤抖的模样。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李阳几不可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很轻,很淡,但确实是点头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戴着新戒指的右手,轻轻握了一下她依旧有些冰凉的手指,然后很快松开。这简单到近乎仪式般的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溃了苏雨晴心中所有强装的镇定。
眼圈蓦地红了。但她飞快地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将泪水逼了回去,只留下微微泛红的眼眶。“谢谢。” 她说,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
李阳移开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无名指上陌生的金属环。“还有事吗?”
“……没有了。你回去上班吧。” 苏雨晴侧对着他,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略显低沉。
李阳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李阳!” 她又叫住他。
他停步,回头。
苏雨晴没有转身,背对着他,轻声说,仿佛自言自语:“……戴着它。就当是……让我安心。”
“嗯。” 李阳应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苏雨晴一人。她缓缓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繁华的街道。许久,她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脖子上那条冰冷的皮质项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眼神复杂。有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但更深的地方,依旧是冰冷的空洞和不安。那枚戒指能联系到他,但无法驱散漫漫长夜中如影随形的梦魇。
当晚,凌晨一点。老城区出租屋。
李阳在黑暗中睁开眼。唤醒他的不是声音,而是左手腕上那部看似普通运动手表的细微震动。表盘亮起幽蓝的背光,显示的不是时间,而是一条极度简短的加密信息,发自一个代号——“E.h.”。
信息内容只有两行:
目标b(苏雨晴公寓):生命体征警报。
模式:惊恐障碍\/噩梦发作。持续时长:12分34秒。环境:洁净。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需要三重生物特征(指纹、虹膜、特定心率)才能解锁的附件。李阳将拇指按在表盘侧面,屏幕对准瞳孔,同时控制心跳频率。附件解锁,是一段经过处理的、极其简短的音频频谱图和一帧来自苏雨晴卧室天花板角落(巧妙隐藏的纳米级广角传感器)的热成像截图。
频谱图显示着压抑的啜泣和模糊的梦呓音节,通过算法解析,高频词为“不…李阳…”。热成像截图上,那个蜷缩的身影轮廓,在代表低温的深蓝色背景中,胸口和头部区域却显示着异常醒目的橙红色(高热量散失),这是剧烈情绪波动和哭泣的生理表征。
李阳盯着那小小屏幕上跳动的色彩和声波,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一点。所有的数据和图像,冰冷而精确,却瞬间在他脑中重构出那个画面:空旷冰冷的顶层公寓,被噩梦扼住喉咙、独自在冷汗与恐惧中挣扎的苏雨晴。他能“听”到她无声的尖叫,“看”到她紧攥被单、指节发白的手。
他沉默地盯着屏幕大约五秒钟。这五秒里,他脑海中权衡的不再是风险与界限——在支付给“鹰眼”高昂的、包含“生命保障监控”服务的费用时,他就已经接受了某种责任。他权衡的是介入的方式。
“鹰眼”的服务协议里有标准选项:A. 远程安抚(播放预设镇静音频)。b. 通知备用应急小组(如果客户购买了该服务)。c. 仅提供警报,由客户自行决断。
李阳没有选择任何一项。他直接关闭了警报界面,手腕上的微型屏幕暗了下去。他掀开薄被,起身,动作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迅捷与无声。他套上黑色的运动长裤和一件毫无特征的深灰色连帽衫,戴上一次性薄膜手套,脸上覆盖了仿生学面膜(轻微改变轮廓),最后压上一顶普通的棒球帽。
他走到出租屋那扇对着昏暗后巷的窗户边,没有开窗,而是用手指在窗框某个特定位置以特定顺序轻叩了几下。老旧的木质窗框内部传来几乎听不见的、机簧松开的细微“咔哒”声。他轻轻一推,看似完整的窗户下半部分无声地向外滑开,露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狭长出口——这是一个他入住后就改造的应急通道。
身影一闪,他已融入窗外浓稠的夜色,窗户在他身后悄然复原。
他没有走地面。如同夜行的顶级掠食者,他利用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屋顶、外挂管线、阳台和狭窄的巷道阴影,在高处和地面之间交替穿梭,完全避开主干道的监控网络。速度极快,动作却轻盈得像一阵风,只在偶尔借力时,在年久失修的水泥墙面或生锈的铁架上留下一个浅到几乎无法辨识的痕迹。
凌晨一点二十一分。苏雨晴公寓楼外墙。
面对这栋现代化安保严密的玻璃幕墙大厦,李阳的潜入方式更为精巧。他没有蛮力攀爬。他如同壁虎般贴近大楼底部阴影最浓重的区域,从连帽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设备,对准墙壁。设备发出人耳无法捕捉的特定频率声波,片刻后,他面前一块约半米见方的特制玻璃幕墙内部结构微微软化、变形,悄然无声地向内滑开一个入口——这是“鹰眼”提供的、该建筑安保蓝图中一个极其隐秘的、用于极端情况下维修外层LEd灯带的检修通道,入口权限已被“鹰眼”远程临时解锁并屏蔽了警报。
李阳闪身而入,通道内部狭窄,布满线缆。他凭借“鹰眼”同步到他隐形眼镜式显示器上的实时建筑结构图和传感器盲区指示,如鱼得水般上行,很快抵达苏雨晴所在楼层对应的通道出口。
出口外是空无一人的设备间。他悄无声息地滑出,来到苏雨晴公寓那扇厚重的智能安全门前。门锁的加密芯片在“鹰眼”远程注入的、仅持续0.5秒的动态破解指令下,绿灯微闪,门锁内部传来几乎听不见的解锁声。李阳推开一道缝隙,侧身进入。
他没有踏入温暖的客厅,甚至没有完全关上身后的门。他就站在玄关与客厅交界处的阴影里,距离主卧室紧闭的房门尚有数米。冰冷的夜风从他身后未关严的门缝渗入,但他自身仿佛一块寒冰,没有散发出丝毫多余的热量或气息。
他甚至可以不用看。但“鹰眼”提供的、直接投射在他视网膜上的微型画面,清晰地显示着卧室内的情况:苏雨晴的呼吸和心率曲线正在从高峰缓缓回落,但依然紊乱;音频捕捉到的只剩下极其微弱的、睡眠中无意识的抽噎。
他就这样站在冰冷的阴影中,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默默“注视”着视网膜上那些跳动的数据和那个代表安睡的热成像轮廓。没有靠近,没有触碰,没有发出任何可能惊扰她的声音。这是一种绝对的、非介入式的守护,冰冷,专业,却因知晓一切而显得沉重。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过厚重的窗帘,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模糊变幻的色彩。不知过了多久,视网膜上的数据曲线终于彻底平稳,落入代表深度睡眠的绿色区间。
李阳又静静等待了十分钟,确认无误。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后退,身影融入玄关的黑暗,退出了公寓。安全门在他身后无声锁闭,所有电子记录会被“鹰眼”在后台清洗成“系统自检日志”。
他沿着原路返回,通过维修通道回到大楼外墙,那个入口在他离开后自动复原,玻璃幕墙平滑如初,仿佛从未被开启过。
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如同归巢的夜鸟,穿过沉睡的城市,回到那间老旧的出租屋,从应急窗口滑入。摘下面膜、手套、帽子,脱下外套,所有物品被放入一个特制的密封袋。他躺回床上,手腕上的“E.h.”代号手表屏幕早已恢复成普通的时间显示。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鹰眼”的后台服务器里,记录着一条加密的、天价的服务日志:“警报响应协议触发。客户选择‘自主处置’。处置结果:目标生命体征恢复稳定。服务状态:待机。” 以及一笔自动从李阳某个不记名数字账户中划走的、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紧急响应及高级别潜入支援”费用。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顶级公寓里,苏雨晴在药物和极度精神疲惫的作用下,沉入了一个没有噩梦的深渊。或许在潜意识的最边缘,那枚紧贴锁骨的黑色项链,和冥冥中一丝无法解释的、令人安心的“存在感”,让她在混沌中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