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妍看向林世轩,语速不紧不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掂量过:“爸,我建议卖杂货铺,是听说您有这个打算。我猜您的想法,大约和我是一样的。其一,咱们全家现在都在北京,我想爸往后也打算留在这儿,老家那房子留着没用,租出去还得找人照看,墙皮掉了、水管漏了,万一出点岔子更麻烦。其二,老家那屋子早就人去楼空,灶台上的灰都积了厚厚一层,家都散成这样了,爸回去对着那地方,只会更添堵。我不想看您伤心,毕竟妈已经这样了。其三,家里经济本就不宽裕,妈得了病,打针吃药处处要用钱。或许爸离婚后不想再接济她,但我是她女儿,总不能见死不救。要是爸拿不出钱,我就只能辍学去打工了——反正书读再多,妈没了,又有什么意思?”
“晓妍”,没想到小女儿这么有孝心,眼角眉梢都透着懂事,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稚气,林世轩脸上泛起欣慰,手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却又带着点犹豫,“卖倒是可以,就是户口的事……迁出来容易,再想落回去就难了。”
“爸您放心。”林晓妍立刻接话,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握着什么必胜的筹码,“您和妈的户口,跟二叔商量挂在他房子名下就行,他还能不帮自家人?等我毕业赚了钱,买了带学位的房子,再把你们的户口都迁过来,到时候比在老家风光多了。”她对未来有着极强的掌控欲,每一步都要踩在自己规划的路上。
“行。”林世轩终是点了头,喉结动了动,像是卸下了什么,又像是扛起了什么。
这一声“行”,像锤子敲在钉子上,敲定了杂货铺的命运。屋里其他人插不上话,陆瑾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闻子瑞攥紧了书包带,心里都替悦悦捏着把汗——那间铺子里,可有太多她小时候的影子了。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一个打算:实在不行,就瞒着悦悦先把铺子私下买下来,哪怕多花点钱。
“爸。”林晓妍的目光慢悠悠扫过屋里,像探照灯似的,在陆瑾和闻子瑞脸上稍作停顿,捕捉到他们一闪而过的神色,随即又转向林世轩,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要是真卖铺子,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这话一出,陆瑾眉峰微蹙,闻子瑞也抿紧了唇,两人看向林晓妍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晦暗——这丫头,心思比针尖还细。
“晓妍”,林世轩有些疑惑,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蹭了蹭,“你一个小姑娘家,懂这些吗?这种事,向来是由大人做主的。”
“爸,我不是担心您被人骗。”林晓妍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像是说什么贴心话,“这房子是您和妈共有的,红本本上写着各占一半份额。您俩谁来卖,少了对方签字都不算数,难免起争执。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这房子将来本就该留给我,由我来决定,里外协调着,不是最妥当的吗?省得妈又哭闹着说您偏心。”
这话听着确实有理。林世轩本就怕李素琴闹事,她本就病着,真闹起来躺地上撒泼,岂不是雪上加霜?小女儿向来聪明,嘴皮子也利落,比他这老实人更不容易吃亏。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悦悦坐在一旁,从头至尾没插一句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垫上的线头,心里清楚,自己早已不是林家的女儿,林家的家事,她确实没立场插嘴。可一想到那间装着她大半个童年的杂货铺——柜台后藏着她偷偷攒的糖纸,货架旁摆着她学步时扶过的板凳,就连墙角那盏昏黄的灯,都照着她无数个等父母回家的夜晚——说卖就要被卖掉,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揪着,隐隐发疼,连呼吸都带着点滞涩。
她太清楚了,林晓妍那句“人去楼空,徒增伤悲”,恰恰说到了林世轩的心坎里。这个妹妹,狠是真的狠,像淬了毒的针,总能精准戳中人心最软的地方,才更显厉害。
悦悦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爸,我们先回去了,有事您再打电话。”
“不留下来吃饭吗?”林世轩连忙起身挽留,手都伸出去了,又尴尬地缩了回来。
陆瑾知道老婆在这里定是吃不下的,适时开口打圆场,语气恭敬又不失分寸:“岳父,我今天还有些事,实在没法久留。下次吧,我和悦悦改天带些您爱吃的酱菜过来,再陪您好好坐坐。”
林世轩不好再拦,只能点点头:“路上慢点开。”
闻子瑞也跟着站起来,书包往肩上一甩:“林叔叔,我也得回去了,没跟我妈说我回来呢,不然又要念叨我。”
见众人都要走,李静怡恨不得立刻化作影子跟上去,一秒钟都不想再面对林晓妍那双淬了冰的眼睛。她快步追上悦悦,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悦悦姐,姐夫,我送你们到门口。”
这么一来,屋里就只剩林世轩和林晓妍了。林世轩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林晓妍却像是松了口气,放下画板,卷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雀跃:“爸,您坐着歇着,我来做饭。”
林世轩像是没听见,木然点头,声音有些发飘:“你不会做饭,先去洗菜吧,我来炒。”说着就往厨房走,脚步有点沉。
林晓妍看着父亲走进厨房的背影,那背影比记忆里佝偻了些,眸子里情绪翻涌,像被风吹乱的水面,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又冷又热,烧得她心口发紧,指尖都攥出了红印。什么时候,她才能从父亲心里,把悦悦的位置彻底抢过来?那个女人,不过是个抱来的,凭什么占着父亲大半的心思?
或许,等她考上最好的大学,找到最体面的工作,赚比悦悦多十倍百倍的钱,父亲总会回头看看她的。她对此深信不疑,嘴角勾起一抹带着韧劲的笑。
离开出租屋的几人走到路边,陆瑾的甲壳虫就停在老槐树下,车身上落了几片叶子。闻子瑞自然是要搭顺风车的,拉开后座门就钻了进去。李静怡本应就此返回,脚却像钉在了地上,手指绞着衣角,望着悦悦的背影,眼里满是犹豫——回去就要面对林晓妍,她实在发怵。
悦悦回头时正好撞见她这副模样,想起上次她和林晓妍在街上的冲突,大约能明白她的窘迫。李静怡来北京这么久,自己忙着工作、忙着家里的事,都没好好跟她聊过,更没请她去家里做客,实在不像个姐姐的样子。于是放缓了脚步,笑着开口邀请:“静怡,今晚去我家吃饭吧?不介意的话,反正你现在放暑假,住上几天也行,我跟我爸说一声就好,他准高兴。”
李静怡受宠若惊,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雀跃:“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当然可以,麻烦什么。”悦悦被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了,摆摆手示意她上车,“快上来吧,天热,车里凉快。”
李静怡“哎”了一声,钻进后座,刚坐稳,就对上先上车的闻子瑞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像电流似的一碰,又慌忙移开,闻子瑞低头假装系鞋带,李静怡则扭头望着窗外,耳朵尖却悄悄红了,拘谨得像两只被塞进同一个笼子的受惊小鹿。
悦悦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和陆瑾第一次约会时的场景——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紧张得手心冒汗,连话都不敢多说。
“想什么呢?”陆瑾显然也察觉到了,英气的眉梢带着笑意,侧头看向陷入回忆的老婆,声音放得很柔。
“没什么。”悦悦回了个噤声的眼神,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别打趣孩子。
她心里清楚,自己和陆瑾约会时都已是大龄,彼此成熟稳重,可后座这两个,还是半大的孩子,连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正是该好好念书的时候,何况李静怡和闻子瑞境遇不同——闻子瑞已是清华才子,前途一片光明,李静怡的未来还悬着,正是该拼一把的时候。悦悦可不想看着这有才华的妹子,因为这点青涩的情愫耽误了前程,那太可惜了。
陆瑾读懂了媳妇的顾虑,不再多言,只是发动车子时,特意放慢了速度。再开明,他也不好插手闻家的事,孩子们的路,终究要自己走。
甲壳虫载着两个年轻人驶回靖家所在的小区。刚停稳,就听见楼上传来靖欢的大嗓门,这小子扒着窗户看得真切,故意把手圈成喇叭状朝楼下喊:“瑞儿,你可算回来了!我妈都问八百遍了!”
闻子瑞刚从后备箱拎出自己的行李袋,闻言抬头,就看见自家窗户开着,老妈正探着头往下瞧,大哥闻子谦则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丝看热闹的笑。那一刻,他只觉得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脸颊发烫,硬着头皮拎着袋子往楼上爬,心里把靖欢骂了八百遍。
李静怡也注意到了楼上那几双眼睛,像聚光灯似的打在自己身上,心一下子慌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静怡,上楼吧。”悦悦见她愣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回头喊了一声。
“哎——”李静怡应着,低下头快步跟上,长长的发丝垂下来,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像是想把自己藏进头发里,连脚步都有些踉跄。
爬到靖家那层楼,就见靖欢抱着手站在门口,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嘴角咧得老大,冲她挤眉弄眼。李静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悦悦身后躲了躲。
“你干什么?”悦悦见弟弟这副模样吓到了李静怡,皱着眉训他,“没个正形。”
靖欢歪了歪脖子,鼻子一扬,故意拖长了调子:“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外星人拐走了呢。”
“怎么了?”悦悦不喜欢弟弟这阴阳怪气的样子,沉声问,手不动声色地护在李静怡身前。
“你们不是跟部队营地那边一块回来的吗?哥和闻大哥他们比你们晚出发,都到家半天了。我们还以为你和姐夫去哪逍遥了呢,结果——就带了这么个人回来?”靖欢说着,一只手比成枪口的样子,对着李静怡虚晃了一下,眼神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挑衅。
李静怡一直觉得这行事乖张的男孩像个“小疯子”,上蹿下跳没个消停,偏偏是悦悦姐的亲弟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指尖都掐进了掌心。
“什么叫‘这么个人’?”悦悦气不打一处来,瞪了弟弟一眼,护犊子似的,“我告诉你,她是李静怡,是我认的妹妹,你不准欺负她,听见没有?”
靖欢一听,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孩子,抓着头发瞪向李静怡,小声嘟囔:早知道当初在河边就不救你了,真是恩将仇报,抢我姐!
李静怡也不管那么多,趁陆瑾打开门,赶紧闪身进去,直到关上门的那一刻,才长长松了口气,后背都沁出了薄汗。不管怎样,不用面对林晓妍,就是好的。
“静怡,想喝点什么?冰酸梅汤还是凉白开?”天热,陆瑾一回来就去厨房拿水,悦悦则转向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的李静怡,她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兔子,眼神里满是好奇和不安。
李静怡其实在走神。这房子,比她家和现在租的地方好太多了。面积不算大,却处处透着精巧——靠窗的位置摆着张小餐桌,墙上挂着悦悦和陆瑾的合照;阳台被改造成了小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主卧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温馨的布置;甚至还有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婴儿房,小摇篮摇摇晃晃的,透着新生的喜悦。柜子、装修、灯具,都为节省空间做了巧妙设计,既敞亮又温馨,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生活气息。在北京,这样的房子和装修,若是商品房,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下来,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悦悦见她在打量屋子,眼神里有惊叹,也有羡慕,便没再催,走过去悄悄拉了拉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在这儿不用客气,随便看。今晚你就睡那间客房,被褥都是新换的。”
她太能理解这种感受了。这样的房子,换做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可只要肯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总能闯出条路子来——就像她之前,不也咬着牙帮父亲在城里买了套二手房吗?日子是靠人过出来的,总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