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阳光把甲壳虫的车顶晒得泛出一层暖光,靖欢停车时特意对着后视镜调了三次角度,直到车轮与路边线齐平才罢休。车窗摇下的幅度精确到三指宽,刚好能让风溜进来,又不会吹得人凉飕飕——昨晚他在孕妇论坛翻了半宿,连“穿堂风易致腹痛”的帖子都记在了备忘录里。伸手摸了摸座椅,确认晒过的皮革已经凉透,才转身朝楼上喊姐姐,那背影绷得笔直,像执行什么重大任务。
“姐,妈凌晨四点起来熬的蜂蜜水。”保温瓶的盖子拧开时,“咔嗒”一声轻响,琥珀色的液体在瓶里晃出细碎的涟漪,热气裹着蜜香漫过来,混着他袖口淡淡的肥皂味。他递瓶子的手微微悬着,指尖离她的手还有半寸距离,眼里那点“千万不能烫着”的紧张,让悦悦想起小时候他举着追她跑,生怕糖渣掉了的模样。
悦悦指尖触到温热的玻璃壁,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暖意。自怀孕后,她的生活像被人调慢了倍速:走路时靖欢总会落后半步,伸手虚虚护着她后腰;吃饭时妈把鱼刺挑得比纸还干净,连鱼鳃边那点嫩肉都单独夹给她;老公每晚打电话,最后一句准是“别自己倒水”。这份妥帖像温水泡着,舒服是舒服,却也让她偶尔恍惚——好像昨天还能扛着水桶上三楼的自己,突然成了碰不得的瓷娃娃。
车子刚拐过巷口,手机在帆布手提袋里震动起来,是陆静。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软软的,像怕惊飞了枝头的鸟:“悦悦,今天做b超?我跟你姐夫说好了,自行车就在楼下,五分钟就能到。”
悦悦摩挲着手机壳上磨掉的边角,掌心微微出汗。第一次能透过屏幕看见宝宝的轮廓,她昨晚把b超单样本看了又看,此刻心像揣了只刚破壳的小鸡,在胸腔里扑腾着软乎乎的翅膀。“不用啦二姐,靖欢跟着呢,他连停车都比导航准。”她刻意让声音稳些,想拿出点当妈的从容,可尾音里那点藏不住的雀跃,还是像气泡似的冒了出来。
“那查完一定给家里回个信。”陆静在那头絮絮叨叨地叮嘱,末了忽然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爸今早读报,报纸拿反了都没察觉,眼睛老往电话机那儿瞟呢。”
悦悦的鼻子微微发酸。陆父总说,去年那场大手术能扛过来,不是因为医生技术好,是记着她趴在病床边,攥着他枯瘦的手说的那句“等您好了,教孙孙写毛笔字”。至于今美莲的肚子,老爷子从不说什么,只是陆母在饭桌上念叨“该给孩子做小棉袄了”时,他会默默把碗里的肥肉夹给陆母,像没听见似的。
挂了电话,身旁的靖欢忽然勾着嘴角凑过来,方向盘在他手里打了个轻巧的弯,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姐,您现在可比居委会主任还忙。三姨婆昨天打电话问您爱吃甜还是辣,二舅公更绝,托人从乡下捎了袋据说是‘保胎’的野核桃。”
这话倒没夸张。自打怀孕的消息传开,胡同里的街坊见了她都要多聊两句:卖豆腐脑的张婶总多给她舀半勺卤,说“给娃娃补补”;修鞋的李叔看见她路过,会把摊前的铁丝收得干干净净,怕绊着她。悦悦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忽然想起件事:“对了,宝儿拿到他哥的讲课稿没?”
靖欢换挡的手顿了顿,语气里的不忿像刚开瓶的汽水,咕嘟咕嘟冒泡泡:“他?一放假就成了断线的风筝。我妈说他跟同学去郊游,我昨儿看见他行李箱里塞了件新买的白衬衫,领口还熨得笔挺——他平时连袜子都懒得洗。”
“还有啊,”他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说悄悄话,“我哥那瓶古龙水,瓶盖没拧紧,肯定是他偷着喷了。上次我碰了一下,他跟我急了三天。”
闻子瑞这性子,确实是两家里最别扭的。不爱说话,却总在悦悦对着考研题皱眉时,从背后递过一张写着解题步骤的草稿纸,字迹龙飞凤舞;看似独来独往,却能在她被七大姑八大姨问得招架不住时,突然说句“姐,妈让你回家拿东西”,替她解围。那种不用多说就能懂的默契,连亲弟弟靖欢都比不了。
可若他真追去李静怡老家了……悦悦揉了揉眉心。小姑丈林文才看着开明,去年闻子瑞跟女生并排走了段路,他都拐弯抹角问了半天“那姑娘学习好不好”,这回怕是要提着扫帚去寻人了。
甲壳虫过了红绿灯,稳稳停在部队医院门口。方敏上个月调到这儿,悦悦跟着转过来,图的就是这儿人少清静。刚停稳车,就看见苏母扶着苏瑶站在门诊楼前的香樟树下,苏瑶正踮着脚朝这边望,手不自觉地护着小腹,哪怕那里还平坦得很,指尖却轻轻摩挲着布料,像在跟肚子里的小生命打招呼。
“悦悦,这位是——”苏母看着靖欢,眼里满是疑问。这小伙子眉眼峭拔,站在温和的悦悦身边,像水边的竹枝旁立着棵小松,透着股说不出的精神劲儿。
“我是她弟。”没等悦悦开口,靖欢先一步答了,下巴微微扬着,像只刚开屏的小孔雀,带着点少年人的得意。
“弟弟?”苏母打量着他,忽然“哦”了一声,“瞧这眉眼,跟君爷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靖欢不满地瞥了眼没及时介绍的姐姐,嘴角却悄悄弯了弯,语气软了点:“如假包换的亲弟,靖欢。”
“他是保送生,北航的。”悦悦赶紧补充,脸颊有点发烫。上次苏瑶还笑她“家里都是厉害角色”,这会儿倒真怕弟弟这股傲气吓着人。
苏母和苏瑶对视一眼,眼里都带了点惊讶。这会子高校录取通知书还没发呢,这孩子的底气倒比旗杆还直。苏母笑着点头:“真是年轻有为。”苏瑶却凑到悦悦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他没像君爷那样,在家对你呼来喝去?”
“他敢?”悦悦笑着拍她手背,忽然想起什么,“不过他跆拳道拿了黑带,妈说让他来给我当保镖,练练稳重劲儿。”
黑带?苏瑶刚喝的水差点呛着,悄悄吐了吐舌头——一个君爷就够让人头皮发麻了,再来个会功夫的弟弟,她这“拼命三娘”的名头怕是要保不住了。
进了诊室候诊区,方敏的门口排了长队,蓝色的塑料凳上坐满了孕妇。有个怀了七个月的准妈妈,穿着双不合脚的拖鞋,脚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亮得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要裂开。苏瑶看得眼睛发直,悄悄拽了拽悦悦的衣角,声音发紧:“这是咋了?”
“怕是妊娠高血压。”苏母声音压得低低的,指尖在女儿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安抚受惊的小猫,“别瞎想,各人情况不一样。”
可苏瑶的脸色还是白了点。她上周查尿查出点问题,医生说“再看看”,这会儿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我尿里也有蛋白”,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方敏看得极慢,一个钟头才叫了两个号。苏瑶坐不住了,腿在桌子底下换了无数个姿势,脚尖点着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悦悦看在眼里,心里打起了鼓——走后门这事儿她向来不自在,可瞧着苏瑶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还是咬了咬牙。
“我陪你去问问。”苏母看出她的心思,拉着她往护士站走,“就说问问大概时间,不插队。”
俩人跟护士磨了半天,对方头摇得像拨浪鼓:“方医生有规矩,谁来都一样,按号来。”悦悦正掏出手机想给方敏打个电话,眼角忽然瞥见走廊那头——陆母扶着今美莲,正朝这边走来。
悦悦像被烫着似的往苏母身后一躲,心跳得像要撞开肋骨。今美莲穿着件崭新的碎花裙,领口系着个蝴蝶结,手夸张地护着还没显形的肚子,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揣了什么稀世珍宝,每一步都带着“我最金贵”的架势。
候诊凳上的苏瑶反应比兔子还快,抓起本杂志挡着脸,连耳朵尖都红了——上回今美莲找人冒充悦悦去医院的事,她可是亲眼瞧见悦悦躲在被子里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们来这儿干啥?”苏母也看出不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那俩人。
悦悦没敢吱声,后背已经沁出冷汗。今美莲前阵子在社区医院查出来尿蛋白高,难道是被介绍到方敏这儿来了?
果然,陆母径直走到护士站,掏出张纸“啪”地拍在台上,声音响亮得能穿透走廊:“我们是方医生的亲戚,这是介绍信!”
护士拿着信进去时,陆母和今美莲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今美莲的目光扫过候诊的孕妇们,像皇后巡视似的,带着点施舍似的得意,仿佛在说“你们排队吧,我不用”。她的指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在白大褂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苏瑶把脸埋得更低,杂志的边角都被她攥皱了,指尖泛白;悦悦干脆溜进了旁边的洗手间,门板挡着视线,却挡不住耳朵里传来的动静——陆母正跟今美莲说“等会儿让医生给你好好看看,咱这胎肯定是儿子”;苏母则像棵老槐树似的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把她们俩挡在身后,眼神平静,却带着股“谁也别想欺负我闺女朋友”的劲儿。
没一会儿,护士出来朝陆母点了点头。候诊区顿时起了点小骚动,有人小声嘀咕“这也太不公平了”,陆母却像没听见,扶着今美莲昂首挺胸地往里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噔噔”响,像在敲着什么宣告胜利的鼓点,把一屋子的叹息声都踩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