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过去的执念,方能以清净心看待世间喧嚣。
昭阳回来了。
不是以那个揣着辞职信、眼眶深陷、灵魂仿佛被抽干的职场游魂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短暂的、平静的过客。
高铁站依旧人潮汹涌,她拖着轻便的行李箱,步履从容地汇入人流。城市的空气,混合着尾气、尘埃和一种名为“效率”的紧绷感,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没有预想中的窒息,只有一种熟悉的、但已不再能牵动她神经的喧嚣。
此行是为处理一些旧公寓的后续事宜,手续简单,心境更简单。
安顿下来后,下午无事,她信步走到了曾经战斗过数年的cbd核心区。摩天大楼依旧冰冷地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切割着蔚蓝的天空。街道上,穿着考究的男男女女步履匆匆,他们的脸上写着各种情绪:焦灼、疲惫、强打的精神,或是放空一切的麻木。
她在一栋格外熟悉的玻璃幕墙大厦前停下脚步。就是这里,她曾在此消耗了无数个日与夜。她几乎能立刻指出自己曾经工位对应的那个窗口——那扇窗后,有过方案被否定的泪水,有过晋升失败的苦涩,有过为了一个项目与同事争执到面红耳赤的激昂,更有过无数个对着窗外璀璨夜景,却感觉内心一片荒芜的深夜。
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带着尖锐的棱角,但她不再感到疼痛。它们像是被收纳好的旧物,蒙着尘,静静地待在心灵的某个角落,不再具有搅动当下的力量。
一个年轻女孩从大厦旋转门里冲出来,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对着耳机激动地低吼:“我不管!今晚必须给我!我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李总那边再催,我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女孩的脸上是睡眠不足的青白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执拗。
昭阳的目光追随着她,没有评判,没有像过去那样涌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而是升起一丝清晰的、温润的悲悯。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具体的、让她感同身受的同行,而是所有被这种无形洪流裹挟着、不由自主的灵魂。他们拼命奔跑,生怕被落下,却常常忘了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她想起外婆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她不懂,现在却觉得字字珠玑:“人啊,眼里不能只有对面山上的那棵灵芝,也得看得见自己脚底下踩着的这块土疙瘩。”
过去,她的眼里只有“对面山上的灵芝”——更高的职位,更多的薪水,更被认可的价值。为此,她拼命踮脚,甚至不惜踩碎自己“脚底下的土疙瘩”——健康、安宁,以及与家人相处的温情时光。
此刻,站在曾经让她焦虑不安的漩涡中心,她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她看着那些匆忙的身影,如同看着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奔涌不息,而她,已站在岸上。
内心的宁静,并非死水一潭,而是一种深沉的、有力量的理解。她理解了过去的自己为何那般痛苦——将所有的价值感都捆绑在外界的评价和物质的积累上,如同将房子建在流沙之上,注定崩塌。她也理解了眼前这些人的忙碌与焦虑,那是一种时代的共业,是深植于无明中的恐惧与追逐。
她能感受到他们的辛苦,这份“感同身受”里带着慈悲,但她不再有丝毫想要投身其中的冲动。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了悟后的清醒。她知道,真正的帮助,并非是与他们一同在漩涡中挣扎,而是先让自己站稳,若有机会,再递出一根坚实的枝条。
风吹起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她拢了拢外套,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这笑意,是给那个曾经在此地迷失的女孩的,也是给此刻所有仍在迷途中奔忙的人们的。
她转身,准备离开。今天的“旧地重游”,像一场无声的仪式,彻底割断了那根曾经将她与这里紧紧捆绑的、名为“执着”的绳索。
就在她即将汇入另一条人流时,眼角余光瞥见大厦侧面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路上,两个人正情绪激动地比划着,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看样子,像是为了停车位或者什么小事起了争执,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手机,似乎正要打电话叫人。
昭阳的脚步微微一顿。
一种熟悉的、想要置身事外快速离开的都市本能,与一种新生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念头,在她心中轻轻碰撞了一下。
她看到其中那位年纪稍长的男人,脸涨得通红,挥舞的手臂带着一种不被理解的愤怒,像极了村里为了鸡毛蒜皮小事就能吵上半天的张叔李伯。
这个瞬间,城市与乡村的图景在她脑海中奇妙地重叠了。
纷争的形态各异,但底色的情绪,何其相似。
她并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着。她的平静,与那两人逐渐升腾的怒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何处理眼前的冲突,似乎成了她这场“旧地重游”意外的一份考题。
她轻轻吸了口气,心中默念着那已成为她内在力量的教法,向那两位争执不休的人走去……
(昭阳望着那争执的背影,心中了然:渡人,先渡己心;心静,则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