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再次来访,带来一本尘封的老相册。翻看昭阳童年照片时,他泪流满面地忏悔自己多年的缺席。昭阳握住父亲颤抖的手,感受到心中最后一块坚冰悄然融化,理解了“怨亲平等”的深意。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堂屋,在地面投下安静的方格。昭阳正在整理晒干的草药,院门外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她抬头,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布包裹的方形物件。他的背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佝偻了些,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阳阳……”父亲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爸,进来坐。”昭阳放下手中的草药,语气平静。自从上次那几封旧信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过往后,她对父亲的到来,少了几分抗拒,多了几分观察。
父亲走进来,显得有些局促。他将那个旧布包裹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面。
“我……整理老房子,找到了这个。”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一本封面斑驳、边角卷起的老相册。
昭阳的心微微一动。她记得这本相册,里面记录着她模糊而珍贵的童年。
父亲颤抖着手,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瘦小的女孩,约莫三四岁,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站在土坯房前,眼神怯生生地望着镜头。那是昭阳。
“这是你三岁生日那天……”父亲的声音哽咽了,他用粗粝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女儿稚嫩的脸庞,“那天我本该在家……可工地上赶工期……只托人捎回来一个塑料发卡……”
他又翻过一页。照片上的昭阳稍微大了一些,背着破旧的书包,站在村小学门口,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表情严肃。
“你第一次戴红领巾……你妈写信告诉我了……说你可高兴了……我……我没能回来看看……”
一页一页,随着照片的翻动,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昭阳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或刻意压抑的记忆,伴随着父亲断续、沙哑的叙述,重新变得清晰。照片记录着她的成长,而父亲的讲述,则像一把钝刀,缓缓剖开那些成长岁月里,他一次次缺席留下的空洞。
翻到一张昭阳小学毕业、戴着“优秀学生”大红花的照片时,父亲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他饱经风霜、深刻着皱纹的脸颊滚落,滴在陈旧的相册页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个一向沉默、甚至有些倔强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泣不成声。
“阳阳……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他抬起泪眼,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悔恨,“那些年……我只知道埋头干活……以为多寄点钱回家就是尽责任……我忘了……忘了你小时候会想爸爸……忘了你需要我在身边……我不是个称职的爹……我亏欠你们娘俩太多了……”
他的忏悔,不再是信件里干巴巴的文字,而是带着温度的泪水,和灵魂被真相灼烧后的剧痛。每一句“对不起”,都像重锤,敲打在昭阳心上那层包裹着怨恨和委屈的坚冰上。
昭阳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苍老、流泪、忏悔的男人。她想起了那些独自度过的寒冷夜晚,想起了家长会上无人出席的尴尬,想起了对“父亲”这个词由期盼到失望再到怨恨的整个过程。
那些感受依然真实。
但此刻,在那汹涌的怨恨之下,她更清晰地看到了另一个真相——一个被生活重压、自身局限和时代洪流所裹挟的、同样充满无力感和痛苦的男人。他不是故意的恶人,他是一个在命运泥潭中挣扎、并因此忽略了身边最重要风景的、不完美的凡人。
佛法中常说“怨亲平等”。过去她理解不深,总觉得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怎能与亲人平等看待?此刻,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要抹杀是非,强行原谅,而是看到所有人,包括曾经伤害我们的人,都在各自业力、习气和无明的驱动下行动,都受着各自的苦。父亲当年的远离,何尝不是一种他自身困境和局限下的不得已?他同样被“求生存”的焦虑所困,被“男人养家”的责任感所绑架,错过了女儿的成长,他的人生,又何尝圆满?
当她能跳出“受害者”的角色,以一种更广阔、更悲悯的视角去看待父亲时,心中的怨恨,仿佛被这理解的阳光照射,开始一点点消融。
父亲还在流泪,肩膀耸动,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自责中。
昭阳缓缓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因长期劳作而关节变形、此刻正剧烈颤抖的手上。
她的手温暖而稳定。
父亲的颤抖,在她的掌心下,渐渐平息了一些。
她没有说“我原谅你了”。
她只是轻声说:“爸,都过去了。”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阵温柔的风,吹散了弥漫在父女之间数十年的寒雾。它不代表遗忘,不代表那些伤害不存在,但它意味着放下——放下用过去的痛苦来持续惩罚现在,放下让怨恨继续占据自己内心的空间。
父亲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看着她平静而温和的眼睛,那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冷漠或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海般的包容。
他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但这一次,那泪水里除了悔恨,似乎也多了一丝解脱。
昭阳感受着父亲手掌的粗糙和温度,心中最后那块坚冰,在那相册的影像、父亲的泪水和这无声的握手中,悄然融化,化作一股温热的溪流,洗涤着那个曾经因缺爱而干涸的角落。
她明白了,与过去和解,并非为了对方,而是为了解放那个一直被囚禁在怨恨牢笼中的自己。
阳光静静地移动着,将相册、紧握的双手和父女二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往日的创痛依然留有疤痕,但新的理解和连接,已经开始在疤痕周围,生出柔韧的新肉。
她知道,生命中的某些功课,需要时间,需要因缘,更需要一颗愿意学习和成长的心。
昭阳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湖如镜:真正的和解,如同溪水绕过顽石,并非抹去石头的存在,而是以更宽广的流淌,包容了所有过往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