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在整理旧物时,意外翻出父亲早年寄来的寥寥几封信件。往日的怨恨与委屈依然存在,但在修行带来的清明中,她开始尝试以“不执着”的态度,允许这些记忆与情绪存在,却不被其完全刺痛与掌控。
病愈后的身体,带着一种被雨水洗刷过的清爽与轻微的倦怠。昭阳决定趁着这股劲儿,将阁楼上那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彻底清理一番。
阳光从阁楼的气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她打开箱盖,里面大多是些早已不合身的旧衣服、学生时代的课本和笔记,还有一些零零碎碎早已被遗忘的小物件。她一件件拿出来,分类,该留的留,该舍的舍。
在箱子的最底层,压在一个褪色的布娃娃下面,她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已经很旧了,边角磨损,颜色泛黄。没有署名,但那种纸张的触感和样式,勾起了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盘腿坐在了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里面是薄薄的几页信纸,字迹是那种略显潦草、却带着力道的钢笔字。
是父亲的信。
那个在她童年记忆中大部分时间缺席,为了生计远走他乡,最终与母亲离异,在她生命里留下巨大空洞和复杂情感的男人。
她抽出第一封信。日期是她小学四年级的冬天。
“阳阳,见字如面。爸爸在这边一切都好,工作虽然辛苦,但能赚到钱供你读书,爸爸就很高兴。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不要淘气。天气冷了,多穿衣服……”
信很短,内容千篇一律,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不善表达的拘谨和疏离。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一种努力想要靠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
她又看了几封。内容大同小异,问候,叮嘱,报平安,偶尔会随信寄来一点零用钱。频率很低,大概一年一两封。
在过去,这些信对她而言,是一种残忍的提醒。提醒她父爱的稀薄与遥远,提醒她家庭的不完整。她会因为信中程式化的关心而感到愤怒,觉得虚伪;会因为那寥寥数语背后代表的长期缺席而感到深深的委屈和怨恨。这些信,连同父亲这个形象,被她紧紧包裹在了一层坚硬、冰冷的外壳里,埋藏在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此刻,重新阅读这些泛黄的字迹,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刺痛与酸楚的感觉,依然从心底某个角落缓缓升起。怨恨还在,委屈也还在,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并未消失。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被这股情绪淹没,陷入自怜或愤懑的叙事里。她只是感受着胸口那份微微的发紧,喉咙里那一点哽咽的感觉。
她想起了“只是看着”的教导。
她尝试将这股复杂的情绪,也当作一个观察对象。
她“看着”那份怨恨。它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的。她不去推开它,也不去拥抱它,只是知道它的存在。
她“看着”那份委屈。它像一个受了伤、想要哭泣的孩子。她不去评判它是否应该,只是允许这份感受流淌。
她不再执着于“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不再执着于“我必须原谅他”或者“我永远不能原谅他”这样的念头。她只是允许这些信、这些记忆、这些情绪,如其所是地“存在”于此。
她开始跳出“受害者”的角色,尝试去想象写信的那个人。一个背井离乡、文化不高的中年男人,在陌生的城市里,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在工棚昏暗的灯光下,搜肠刮肚地给远方的女儿写下这些干巴巴的句子。他的世界里,或许没有细腻的情感表达,只有最朴素的、认为“赚钱养家”就是最大责任的想法。他的远离,有时代的烙印,有个人的局限,有生活的无奈。
这种理解,并非宽恕,更不是认同他过去的所有选择。而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更全面的看见。看见他是一个有着自身局限性的、复杂的“人”,而非仅仅是一个符号化的、“坏父亲”的形象。
当她能够这样去“看”的时候,她发现,那根刺,似乎不再扎得那么深了。
信,还是那些信。
记忆,还是那些记忆。
怨恨和委屈的感受,也依然真实。
但它们仿佛被放置在一个更广阔、更明亮的空间里。它们依然存在,却不再拥有完全掌控她内心天气的力量。她可以与它们共存,而不被它们定义。
她轻轻抚摸着信纸上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那上面,或许也沾染过父亲劳作后的汗渍与疲惫。
她将这几封信重新叠好,放回那个旧信封里。她没有像处理其他杂物一样决定丢弃或是保留,只是将它放在了一边。
它不需要被珍藏,也不需要被销毁。
它只是她生命历程中的一部分事实,一段承载着痛苦与复杂情感的过往。她学习着,与这段过往建立一种新的、更自由的关系——不执着,不抗拒,允许存在,但不被占据。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种淡淡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与轻松。仿佛心里某个多年来一直蜷缩着的角落,终于被温柔的阳光照见,虽然角落里还有旧日的尘埃,但空气已经开始流通。
她知道,完全消化这份来自过去的功课,还需要时间。但至少,她已经找到了与它相处的方式——不是压抑,不是沉溺,而是带着觉察,与之共存。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那个空了的旧木箱推到墙角。
窗外,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生活继续向前,而她也带着这些过去的印记,以及新生的理解与力量,继续她的修行之路。
然而,一个更贴近生活、更关乎当下心念的疑问,也随之浮现:这种“不执着”的智慧,在面对日常生活中更琐碎、更即时的烦恼时,比如一次小小的失误,一句无心的批评,是否也能如此奏效?它能否在柴米油盐间,展现出其转化的力量?
她走下阁楼,心里知道,答案或许就藏在接下来与外婆相处的日常里。
昭阳望着天边晚霞,心境平和:真正的放下,非是遗忘或原谅,而是将往事置于生命的博物馆中——承认其存在,却不再任其占据生活的主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