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济世堂的门还没完全推开,小满就撞开了门板,鞋底带进一溜尘土。
“师父!出事了!”他喘着粗气,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街口茶摊老张偷偷塞给他的,“说书的今早换了词,说咱们……说咱们治死了人。”
江知意正低头翻病历,听见这话笔尖顿了一下。她没抬头,只把册子合上,顺手压在药方底下:“谁死了?”
“城西李家的小儿子,才六岁。昨儿下午来挂了号,说是咳嗽不止,您让他先回去熬点梨汤,明早再来。结果夜里就说……针扎偏了,当场断气。”小满声音发紧,“现在满街都在传,还有人举着退号牌要讨诊金。”
云娘从后头药房冲出来,袖子卷到胳膊肘,手里还捏着半截晾药的竹签:“放屁!那孩子我见过,连针都没碰过,光听了个脉!这会儿倒说是被扎死的?”
江知意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往日这时候,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队,今天却冷清得反常。只有几个闲汉蹲在墙角嗑瓜子,目光时不时往医馆里瞟。台阶下扔着几张撕碎的挂号条,风一吹,打着旋儿贴在门槛上。
她转身抓起桌上的银针包,往袖子里一塞:“去李家,把那‘死孩子’接回来。”
小满愣住:“接回来?人都……”
“我说接回来。”她语气平平的,“就说复诊,他爹要是不肯,你就说——我们济世堂治的人,生死都得亲自看过才算数。”
云娘咧嘴笑了:“行,这话说出去,不怕他不松口。”
江知意又看向她:“你去街上转一圈,别跟人吵,听听谁在传这话,从哪儿开始的。尤其是那些新开的药铺门口,有没有人免费发茶水、讲故事。”
云娘点头,甩手把竹签扔进簸箕:“我懂,准是有人雇了说书的当枪使。”
两人分头出门。江知意站在堂前,让人搬了张桌子出来,摆上香炉、药戥、瓷盘。她亲手点了三支安神香,火苗跳了一下,稳稳燃起。
半个时辰后,小满带着两个壮实帮工回来了,中间抬着一块门板,上面盖着白布。一群人跟在后头,有看热闹的,也有怒气冲冲的家属。
“就是她!”一个妇人指着江知意哭喊,“我儿好端端的,你们一句话没多说,人就没了!还敢叫人抬来示众?”
江知意没理她,只掀开白布一角。孩子脸色青灰,嘴唇发紫,鼻息全无,摸上去体温也凉了。围观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往后退,有人低声骂“妖术”。
她三指搭上腕脉,闭眼静探。片刻后,嘴角微动。
“脉未绝。”她睁开眼,“气机藏于内,血流缓而不止。这不是死,是被人喂了假死药。”
人群哗然。
“胡扯!”那妇人尖叫,“我亲眼看他断气的!脸都僵了!”
江知意不争辩,抽出一根银针,刺入人中穴,稍一捻转,又扎向十宣穴。她手法极稳,针尖入肉几乎不见颤动。
约莫一盏茶工夫,那孩子喉咙里忽然咯了一声,猛地呛咳起来,吐出一口黑稠的痰。紧接着手脚抽了几下,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四周。
“娘?”他声音哑,“我在哪?”
人群炸了锅。
江知意拔出银针,收进袖袋,顺手从孩子衣领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些残渣粉末。她走到桌前,用瓷碗加水化开,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试药粉洒进去。液体瞬间变成深褐色。
“这是‘龟息散’。”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服后闭气凝神,形如死尸,三时辰内不会苏醒。成分里有曼陀罗膏、乌头熬汁,还得配上秘法炮制的蟾酥粉——这种方子,民间没人会配,只有几家大药行的密库才有。”
她抬头扫视人群:“谁给这孩子吃的?他自己不可能拿到,家人也不知情。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有人想借他的‘死’,砸了我的招牌。”
云娘这时也回来了,一脚踹开旁边想溜的一个瘦子:“逮着了!这货在裴记药铺门口发糖水,一边请人喝茶,一边让说书的讲‘女大夫杀人案’。我都听见了!”
那瘦子挣扎着喊:“我不知道啊!是管事让我干的!我就挣俩铜板……”
江知意冷笑一声,转向刚才哭闹的妇人:“你现在还想退诊金吗?”
那妇人脸色变了变,低下头不说话。
“我不怪你。”江知意语气缓了些,“你是真怕孩子出事。可你要想想,我若真要害人,何必等到现在?这三个月,我救了多少人,你们不是不知道。”
她说完,朝小满招手:“拿账册来。”
小满赶紧跑进去,捧出一本厚厚的登记簿。江知意翻开一页,递给他。
小满清清嗓子,大声念起来:“三月初七,东巷王婆,风湿瘫痪三年,经针灸配合汤药调理,现已能拄拐行走;三月十五,南市铁匠李大,中毒昏迷两日,查出误食霉变豆粉,洗胃加排毒针救回;四月初二,北村五岁女童,高热惊厥,脉象几近消失,施以温阳回逆针法,当夜退烧……”
他一口气念了二十多个名字,有老有少,有贫有富,每一个都写着住址、病症、治疗过程和后续回访记录。
念完,他把册子抱在怀里,瞪着人群:“你们说我师父害人?那她为啥不干脆把这些人全都毒死,省事!”
没人说话。
江知意看着眼前一张张犹疑的脸,缓缓开口:“我知道,信一个人很难。尤其是个女人,还是个不肯低头的女人。你们怀疑我,我能理解。”
她顿了顿:“但我想告诉你们一句实在话——我要是真想发财害命,早在宫里当御医去了,何必在这儿收你们几个铜板,天天熬药到半夜?”
她转身走向医馆大门,一把拉开:“从今天起,凡是退号的人,随时可以回来免费复诊一次。以后每月初一,设‘验药日’,你们带来的药,不管哪买的,我们都当场检测真假。”
最后,她望着门口那群欲言又止的百姓,声音沉了下来:“你要走,我不拦。你要回来,门一直开着。”
人群静了好一会儿。
有个背着孩子的妇人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问:“大夫……我娃发烧三天了,还能治吗?”
江知意点头:“能。进来吧。”
妇人抱着孩子走进来,脚步有点抖,但没回头。
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人挪了过来。有人低头交了挂号条,有人默默坐在角落等叫号。
云娘押着那个瘦子往衙门走,临走回头比了个手势,江知意看见了,轻轻颔首。
小满瘫坐在门槛上,嘴里啃着冷馒头,含糊嘟囔:“下次谁再敢说我师父坏话,我就往他茶里撒痒痒粉,让他挠到脱皮。”
江知意回到诊室,重新翻开病历本,提笔写下一行字:建议设立药材溯源登记,凡合作药商须公开炮制流程。
她刚写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满探头进来,脸色变了:“师父,边关来的信,萧大人那边……有急事。”